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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今天的时辰钟,与往日不同,午后连响了三下。
“掌门回来了!”程双听见人互相说道。
然而对于他们这样的外门弟子来说,内门就只是遥远的高高的与云雾接壤的殿宇,更别提住在那宫宇里的位居内门所有人之上的掌门,所以他听了这话,扫台阶的扫帚甚至都没有停顿一下。
已是晚秋,程双把落叶扫进竹筐里,把竹筐立起来,随即将扫帚归还原位,然后去凌云斋,这里是所有未辟谷的内门弟子进餐的地方,到了傍晚的饭点,嘈嘈杂杂,弟子们三五作伴在饭桌边谈笑。
程双领了饭食,独自走到角落里一条长凳上进完了晚饭,然后回了弟子就寝的房舍,在自己的铺盖上躺着发了会呆,然后翻过身,从枕头下取了一支笔,一个小簿子,就着膝头开始认上面的字。
忽然四五个弟子嬉笑着走进房内,程双想把簿子和笔藏起来,然而已经被看见了,其中一个弟子笑道:“乡巴佬,看什么呢?”
“你认字吗?”
众人嘻嘻哈哈,把他的簿子抢过来,念道:“天地之象分,阴阳之侯列……哈哈哈,这乡巴佬,在看经呢,你看得懂吗?你识得字吗?”
几名弟子的态度嚣张轻蔑至极,把簿子仍在地上,然而程双却好似个木头人,坐在铺子上,低着头,面无表情,一声不吭,针扎一下他也不疼的。
他向来是这样的反应,是最没意思的,得不到回应,人家也失了嘲讽的兴趣,嗤了一声:“乡巴佬。”
他们正要走开,程双便从床边俯下身去,要捡起那簿子,有人见状,乘机一脚踩在簿子上:“让你捡了吗?”
程双顿了一下,松开了手。那人哼哼笑着,忽然门口传来声音道:“你们在做什么?”
所有人一怔,那人连忙把脚收回来,众人退后两步,诺诺看着走进来的中年人,这是外门唯一和内门有所牵扯的臻明堂的人,所有外门弟子看到他们都是毕恭毕敬的。
那人扫了他们一眼,看向程双道:“程双?”
程双一点头道:“是。”
“明日卯时一刻,内外门所有正式弟子都要上沉雾峰做晨课,到时掌门会亲临。你须得着正式弟子服,等会会有人送一套来给你。”中年人打量了程双两眼,“明白了吗?”
程双又一点头:“明白了。”
中年人便走了,他一走,房中立刻又喧哗起来,那几名嘲笑程双的弟子忍不住一边看他一边高声道:“真不明白,这样的人也能当上正式弟子!”
“不过是靠他祖上积德,这也就是所谓‘机缘’了!”
程双只是沉默地捡起簿子,躺了下去。
他一个凡间小国佃户的儿子,能入这无上仙门,的确是靠了一桩非比寻常的机缘。
他母亲乃是人界楚国乡野一农户家女儿,在山中采药时,撞见了一位受伤的修真者,用手里的草药救了这修真者一命。
那修真者便是太白的弟子,十多年后,这弟子成了真人,路过当年的山头,想起此处还有一段因缘未了,便降下云头,掐指算出了那女子的归宿,找过去,却是山外一家佃户,那女子早已逝亡,留下一大一小两个儿子,丈夫也续了弦。
真人便给了那佃户百两黄金,作为报答,那农夫和他的续弦妻子自是感激不尽,真人本欲就此告辞,走到农家前院时,却看见一小小孩童正在井边打水,真人心中一动,指着那孩童对夫妇道:“此子身具灵根,可愿让他跟随我入仙门,求长生道?”
这个孩子就是程双,他是家里的次子,他母亲为生他难产而死,母亲死后,父亲续弦,跟继母生下一名幼弟,宠爱非常,而他克死母亲,不为父亲所喜,又被继母慢待。他继母正巴不得少他这口饭吃,将来少分一份家产,因此撺掇着他父亲答应了真人,把他送了出去。
于是真人携程双回到太白,给他记名,让他做了太白正式弟子,然而他虽然身怀灵根,但在门中也不过下品,那位真人回门派不久,便又出去云游了,一去便杳无音讯,他便从内门被踢到了外门。
这对他来说其实也无甚区别,在内门,他干的是洒扫的差事,在外门,他仍旧是劈柴挑水,洗碗扫地。就这么在太白门中度过了五年。
他不识字,总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黑布衣,相貌虽不难看,但在仙门多得是俊美的面孔,且哪怕是外门弟子,来自人界的也差不多都出身富贵,而他是农户的儿子,行动哪怕说不上粗鄙,也是难掩一股土气。更别提性格阴沉寡言,极不讨喜。
不一会儿,果然有人来送了一套正式弟子的衣裳,雪白的衣料外罩一层纱,白衣,袖口、肩膀、衣角皆绣墨纹,程双特意去院子里洗了手,把衣裳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枕边,躺在铺上,渐渐地睡着了。
次日清晨起来,他一看枕边,衣裳不见了,他爬起来到处找,睡在他旁边、素日跟他走得较近的弟子也帮他找,最后一名弟子坐起来道:“别找了。”朝屋外努努嘴,“被他们拿去了。”
程双快步走到门外,只见衣裳扔在门前的地上,被踩得满是灰尘脏印,还撕了个稀烂。
帮他找的弟子也跟出来,看见又惊又气道:“那些人实在可恶!”
程双只是默默站了一会儿,又回屋子里去了。
卯时一刻,他准时到了沉雾峰的大殿内,穿着他泛了白的黑粗布衣,坐在一群穿罩纱白衣的弟子中间,格格不入,相当扎眼。周围的弟子都眼觑着他,低声议论。
直到一声悠亮的锣响,有人道:“掌门到——”
这是一眼几乎望不到顶的恢宏的大殿,殿中的数千名弟子齐齐起身,呼道:“见过掌门!”
“免礼。”清朗而又不失醇厚的声音,犹如玉石交错,又仿佛悠远的钟声,回荡在大殿之中。“今日为各位所讲的,乃是本门的第一要经。”
程双在人群中,抬起头望了望那远远的极高的座位前面,众人之上,站着一个人影,宽大的袍袖随他悠然的走动轻轻摆动,但凡入了仙门,脱了凡胎,目力便不比凡人,一眼望去,但见眉淡眼深,翩然若神。
不止是他,有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看见掌门的真容,都不由看得呆了,被身边人一拉袖子才回过神:“咱们的掌门,就像神仙一样!”
旁人笑出声道:“亏你还是修真者,居然说出这种凡夫俗子才说得出的话。快别说了,小心课监来骂。”
“……我且讲到这里。各位先将第一卷默写一遍。”掌门微微笑道,随即将手背在身后,走下玉阶,看左右伏案书写的弟子。
众弟子忙展卷蘸笔,这第一卷极短,只有区区三百来字,入门的弟子第一天上课就要背会,牢记于心,每日的晨课,都必须默写一遍,课监会在众人中来回查看,看见出错或字迹不端,是要罚的。
程双坐在自己角落的位子里出起了神。
不是他故意要走神,他不识字,唯一会的那几个字是偷偷学的,第一卷上的“天地之象分,阴阳之侯列,变化之由表,死生之昭彰”,他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学到最后一句。
最后的“彰”字,笔画太过复杂,他还不会写。
程双低头握笔,实则呆坐在矮案前,好在他这里偏僻,课监不轻易到这里来。
然而想这么轻松蒙混过关还是太侥幸了。程双挨到半柱香燃完,一名课监走到离他不远处,便向他走来。
程双低着头,捏了捏笔。课监已经站到了他身旁,他等着挨责骂。他听旁边的弟子说,被课监罚,先要当众用戒尺抽打手心,再去摧心堂领罚。
他这样想着,那人却俯下身来,道:“不会写?”
程双身体一顿,抬起头来,那张遥远的高不可攀的脸近在眼前,他瞳孔缩住,那人伸过一只手环过程双的背,握住他握笔的手,像是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不会写‘彰’字?”
他的手掌和指腹都有薄薄的温暖的茧,身材颀长,可以把程双整个笼在怀里,握着他的手几个起落,便写好了一个“彰”字。
课监匆匆赶来,那人直起身来道:“为何还有弟子连字都不识?”
课监扫了眼程双道:“是我等的疏忽,请掌门交予属下处置……”
“无需处置。”方淮道,看了眼低头坐着的程双,“等会带他到我那里去吧。”他看向课监:“太白罔称上上仙门,却连弟子识字也教不会,是我掌门的失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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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来啦~灵感来了我又忍不住挖坑了,先把龙君放一边,这是师兄接管太白之后,发生的一则小故事,师弟下章出场~
章节名没什么寓意,就觉得程双这名字顺口,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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