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雪昭在马背上坐好之后,桓崇郁翻身下马,踩进泥里,将她的马从泥里面牵出来。
殿下整只脚都没入了泥中。
雪昭欲言又止,这下好了,和她一样了。
桓崇郁压根没管脚下有没有泥,动作利落地将马牵到雪昭跟前,让她自己牵缰绳。
雪昭从桓崇郁的马背上下来,又坐上自己的马背,从他手里接过缰绳。
泥水还顺着她的裙摆,往下流。
她攥着缰绳,说:“殿下,您能带我出去吗?我……迷路了。”
桓崇郁转身上马,御马慢悠悠在前面领路。
“驾。”
雪昭坐在马背上,缓缓跟上。
春日正好,四周全是泥土的气味。
雪昭看见殿下的衣摆上,也和她一样,泥水一点点滴落,脏兮兮的。
等出了林子。
雪昭刚回到帐前,谭禹亮就过来了,看她那般狼狈,不由忧心问道:“怎么了?跟着你的人去哪里了?!”
国公府的人当然早就被她甩了,送她回来的人是十二殿下。
雪昭一回首,东西张望,却不见殿下踪影。
送她出来,他便没露面了。
“雪昭?”
谭禹亮顺着孙女的视线看过去,空无一人。
雪昭回过头,不紧不慢地解释:“祖父,我和他们走散,我踩到泥巴了。”
谭禹亮在孙女身上扫了一圈,的确只有裙摆和鞋子上有脏污痕迹,身上没有,并非摔跤,只是踩到泥水而已。
他没疑心,叫了丫鬟过来扶雪昭进帐子赶紧梳洗。
一人一马隐没在林中。
桓崇郁牵着马,寻了个不点眼的功夫,回去换了一身泥衣。
雪昭春猎归家,谭若贞的肚子就显怀了。
何康武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一天天就在屋里笑,他人很闷,笑起来也无声。
雪昭也是个静默性子。
父女俩明明都在屋子里,谭若贞却觉得屋里静得跟没人似的,忍不住说他们父女俩:“就知道笑。”
父女俩反而笑得更灿烂,依旧无声。
谭若贞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
谭禹亮的人过来传话:“爷,国公爷请您过去。”
何武康起身和妻女说:“我先过去。”
谭若贞点点头。
雪昭也目送父亲。
待何武康走了,谭若贞坐到女儿身边,问她在看什么书。
雪昭说,是老师之后要教的一本字帖。
说罢,又翻看起来,小手指头还在桌上跟着写写画画。
谭若贞沉默了一会儿,问女儿:“雪昭,你想让娘给你生个弟弟还是妹妹?”
雪昭抬眸,说:“都好。”
谭若贞想了想,索性搂着雪昭直接问:“你……喜欢这个弟弟妹妹吗?”
雪昭靠在母亲怀中,温声说:“娘,要您喜欢。”
谭若贞微愣。
要她喜欢……
再看女儿,小丫头又继续看字帖去了。
谭若贞紧紧地搂了搂女儿。
她总怕再有一个孩子,委屈了雪昭,但雪昭压根不怕受委屈……雪昭明白,家里没人会委屈她。
所以女儿说的没错,肚子里孩子,是她的心结,不是她女儿的心结。
谭若贞想透之后,瞬间释怀,很坦然地接受即将到来的第二个孩子。
她爱孩子,两个都爱。
第二胎怀足了月份。
谭若贞的第二个孩子降世,生了个儿子,小名岩哥儿。
雪昭和弟弟相处得很好,平常除了谭若贞和乳母,就是她陪岩哥儿最多。
日子一天天过去,岩哥儿两岁,学会了走路和说话,常常追在雪昭身后跑。
雪昭这年也满了十三,家里开始操心她的婚事。
谭若贞真舍不得女儿,总觉得女儿昨天还是小婴儿,今日就要议亲了。
晋国公夫妻俩也很疼雪昭,巴不得将孩子留到十七八岁再出嫁。
但也不忍心把孩子耽搁成老姑娘,开始先悄悄选婿。
一家子商议了许久,都没从京中挑到个合适的人选,看遍京城儿郎,没一个顺眼。
最后只好先作罢。
再有一头,晋国公府的人还担心嘉延帝那里。
雪昭刚出生的时候,嘉延帝可是爱煞了这丫头,她长大的十三年里,宫里的赏赐年年照旧,一年未短。
要说皇帝心里没点盘算,他们也知道不可能。
但皇帝到现在也没点明要怎么插手雪昭的婚事。
晋国公夫人极不愿意孙女嫁去皇家,嘉延帝沉迷丹药,伤了龙体,虽说这些年还是那七个皇子,但大皇子被发配去了边疆,其余几个也不是省油的灯,后院多半也有了正妃,没有正妃的也先有了侧妃或者子嗣,独独十二殿下什么都没有,却又是个哑巴。
桓家怎么都挑不出个好苗子。
“皇家也没什么好的。”
晋国公夫人也很谨慎,还是没忍住嘟哝了这句话。
连国公夫人都这么说,谭若贞、何武康两口子更不必说,也看不上皇室子弟。
谭禹亮一边犯愁,一边说:“皇上龙体越来越不如从前,也许操心不到雪昭的婚事上来……”
大家也只好祈祷,真是如此最好不过。
索性先装不知,等真到了那一步,再看圣意周旋。
谭若贞心思重,当娘的更是为儿十分的忧心。
虽说暂且不急女儿的婚事了,她还是和丈夫私底下聊起了几位皇子,雪昭真要入皇室,矮子里拔高个儿,怎么也得为她挑个好的。
可惜不满意就是不满意,筛筛选选多少遍,还是不满意。
谭若贞嫌大皇子张扬没眼色,连累皇长孙也跟着被发落去了天涯海角,雪昭嫁过去得受苦,四皇子呢做公公年纪小,做丈夫又年纪太大,还风流成性……
一通讨论下来,她就差没直接说出口:“皇室里没一个好东西。”
何武康也疼雪昭,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孩儿,他觉得妻子说的话,倒也没错。
岩哥儿犯困,要睡了。
何武康抱孩去睡觉,谭若贞去廊下修剪花枝,却看到雪昭正在替她浇花剪枝。
“雪昭,你什么时候来的?”
雪昭年纪大了,也有自己单独的院落,现在都是给父母亲请安时,才会过来。
她弯腰剪去菊花多余的枝叶,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叶,轻声说:“刚来没一会儿。”
谭若贞说岩哥儿睡了,让雪昭和她一起去西次间里下棋。
孩子稍大些,她也腾出空来钻研琴棋书画,丈夫特地为她辟了一间书房出来,棋桌棋盘都是新置办的。
母女俩手谈一局,本也是下闲棋,没那么多规矩。
谭若贞想着,雪昭大抵还是听到她跟丈夫谈及皇子们的事,便探一探雪昭的口风:“你在咸若馆里念书快十年了,和殿下们相处得怎么样?”
雪昭轻轻落子,垂着眼睫,说:“女儿和殿下们没怎么相处过。”
这是实话,同龄的皇子就没几个,能怎么相处呢。
要说有,那这十年里,大约也只有十二殿下,勉强算与她有些交集。
谭若贞笑问:“依雪昭看,哪个皇子最好相处?”
雪昭忖量片刻,只浅浅评价道:“十二殿下是个好人。”
“十二殿下?”
十二殿下是个哑巴,完全不在晋国公府考虑之列,但论年龄相貌,那倒真是和这丫头最般配的了。
谭若贞捏着棋子,心猛地一沉,觉得不妙。
“娘,落子呀。”
雪昭单手托腮,一边考量棋局怎么排布,一边说。
“哦,好。”
谭若贞落了一子,认真打量着女儿……不像是开了情窍的样子,应该只是单纯地觉得十二殿下有些事上有长处吧。
这次相谈之后,谭若贞还是多留了心思,观察女儿心绪近日有没有什么变化,但并没看到半点异常,女儿还是和往常一样,心绪宁静,安静乖巧,不入宫进学的时候,就在家里做女红、画画。
大概是她多心了。
雪昭这丫头聪明归聪明,有些事上也迟钝,譬如情|事上,看来就是有些迟钝的。
也是好事,女子轻易动|情才要命。
除了雪昭的婚事叫晋国公府为难之外,桓崇郁的婚事也算老大难了。
有些皇子成亲早,十三岁就有了家室,晚一些最迟到十六,也该娶妻了。只有他如今快十八了,亲事还没定下来。
家世好的不肯嫁他,家世差的,和其他皇子妃、侧妃比起来,又太跌份儿了。
再一个,嘉延帝也不肯上心,或许还有意冷落,礼部谁敢去提?不得碰一鼻子灰。
虱子多了不怕痒。
十二殿下与别的殿下待遇不同,又不是一次两次,大家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桓崇郁的婚事就一点点耽搁了下来。
但是近来京中有传言,十二殿下好像和一个美人有了点瓜葛。
雪昭本来是两耳清净之人,架不住齐宁什么都知道,往她耳朵里传。
这几年齐宁也快及笄了,亲事也没着落。
三年前她还有觅得良人之心,这几年看到皇子们的起起落落,心思也淡了,倒是盼着和雪昭一样,做个宫中无人在意的闲散人,一天天老去,总比日日刀剑悬心舒坦。
深宫寂寥,女子没有那点旖旎心思,对别的事也就上心了。
齐宁已经不再是小时那个砸了瓷碟会紧张的小姑娘,姑娘熬成婆,变成老油子,都能游刃有余四处窥探皇宫辛秘了。
“十二殿下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过,这个美人可了不得,貌若天仙,我见过画像,我瞧了都心动。雪昭,你说十二殿下会收了她吗?”
“我也不知道。”
雪昭望着齐宁,答得诚恳。
齐宁一脸好奇和期待:“要是十二殿下收她做侧妃,咱们就可以见见真人了。”
殿下会吗?
雪昭真的不知道。
但是男子到了年纪,都要娶亲的,十二殿下的婚事也拖不了太久。
出宫路上,雪昭恰好和正主撞上了。
两人本来关系也淡,只能算点头之交,上一次的交集,还是她十岁春猎那年,在林子里迷路的那次。
不正儿八经和殿下打招呼应该也行吧……
雪昭如是想。
但自会林中十二殿下帮了她之后,他们几年间里偶然的相见,总会视线相交,不止不再避忌,甚至会相互多看对方一会儿……这会子要是过于敷衍,恐怕失礼。
雪昭还是过去规规矩矩请安:“十二殿下。”
桓崇郁长高了许多,少女身量只堪堪到他胸膛而已,此刻欠着身,更显得娇小,脖颈白皙修长。
他点了点头,哑然无声。
雪昭看到青砖上的桓崇郁影子动了,就知道他回应了自己,直起身子,望着他。
桓崇郁凝视着仰头的少女,白净的脸,沉静的眼眸。
他滚了滚喉结,微微颔首,与她擦肩而过。
雪昭莫名轻呼出一口气。
殿下好冷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