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城市的痕迹,一眼望去,全是裸露着黄土的山峰。
黄河宽阔而汹涌,如一把锋利的刀,将山岭硬生生披开。
到了这偏僻的荒野,气温更低。江天晓从背包里掏出围巾,一抬头看见于朗没有围巾,露着一截白皙的脖子。
“于老师,”江天晓小声说:“你围着吧,你别……感冒了。”
于朗看看江天晓手里叠得方方正正的围巾,没接。
“我之前没围过!”江天晓连忙解释:“干净的!”
于朗抓过围巾,声音有点含糊:“……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天晓心想那是什么意思?
眼下不是该追问这个问题的时候。
于朗为首,一行人向不远处的一间平房走去。
到门口,于朗率先敲门:“有人吗?”
江天晓看见河面上零星飘着几个空塑料桶。
门里没人应。
“不应该吧,”何盛朝平房旁的一捆树枝努努嘴:“这还拣来生火呢。”
“有人吗?”于朗又敲敲门。
这次,门开了。
是个看着挺年轻的男人,身上披一件厚实棉袄,一脸不悦:“我们已经不捞了!你们去别的地方找吧!”
于朗皱眉:“不捞了?河边桶还在。”
“兄弟来根烟。”不待男人回答,杨记却忽然挤过来,笑眯眯地掏出烟盒,凑到男人面前。
伸手不打笑脸人,男人盯着杨记看了两秒,从他烟盒里抽出一根烟。
“喏,”杨记摁起打火机给男人点了眼,也给自己点了一根:“兄弟,这河边太冷了,你们住这儿受得了吗?”
“受得了!”男人叼着烟,翻个大大的白眼:“再说,我们这些人的狗命,谁管呢!冻死就冻死呗!”
“哎是!”杨记跟着骂骂咧咧:“这世道啊!穷的穷死,富的富死!兄弟,你们在这儿靠什么生活?”
男人吐出一口烟,看看几人,叹气:“你们不是看见了吗,河边还有桶。”
“那怎么不捞了呢?”杨记问。
“上面的人不让呗,”男人的目光在河面上扫来扫去:“他们说我们这些人,干的是亏心事,损坏我们这里的形象!我看他们才是他妈的放屁!”
杨记表情惊讶:“怎么说?”
“我爹在这捞了大半辈子的尸体,我从小就看着这些事长大的——我告诉你们,我们在这,一个月就能捞两三条,多的时候更多……没有我们捞,那些来找尸体的人,他们能找着吗?!”
“是,是……”杨记也望着黄河,感叹:“你们太不容易了。”
男人接着说:“换了个领导,说不让就不让了,还说我们把尸体拴河边污染水——他妈的那尸体不捞上来,就不污染啦?!反正现在我们这里是不让捞了,”男人向着下游方向伸出手指:“你们接着往下游去找吧——你们一看就是来找尸体的。”
“谢了兄弟,下游多远啊?”
男人扫了眼江天晓他们租的车:“你们开车估计得走个两三天。”
“好好好,谢谢你兄弟,”杨记掏出烟盒,表情诚恳:“兄弟我再敬你根烟。”
一行六人重回车上。
“于老师,”杨记语气得意:“打交道这些事儿还是得我们记者来,我们什么人没见过……”
“那最好,”于朗倒也不怒,甚至点了下头:“那接下来就麻烦你。”
“哎不是,”杨记费力地吸住肚子,转身看向坐在后座的迟洋:“小迟,真接着往下找?这都多少天了?”
迟洋垂着头,低声说:“以前开玩笑的时候她跟我说,要是有一天她和我分手了,还祝福我好好过,那她肯定是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杨记一脸崩溃:“那是玩笑……”
迟洋不说话。
杨记叹气,转回身子,很有些咬牙切齿:“于老师,你们最好算准了,现在可都是法治社会啊我给你说……”
于朗没说话,直接发动了车。
接下来的三天,都是在车上度过的。
晚上找就近的县城住,第二天晚上没赶上县城,就找了个村招待所。几个大男人是没什么,只是还有个小邱,就麻烦了。
这村子里到了晚上,压根是一片漆黑。村招待所条件简陋不说,连门锁都是坏的。
小邱不敢一个人睡,咬着嘴唇对江天晓说“能不能陪我一下”的时候,两汪泪都含在眼里了。
江天晓:“……”
“去吧小江!”何盛面带贼笑:“妹子害怕,你多跟人家说说话,啊。”
“我……”江天晓想这黑灯瞎火的,合适吗?
他犹豫着犹豫着,就忍不住看向于朗——抽风似的,就想看看于朗的表情。
于朗正专心致志看手机地图,没有表情。
江天晓心说,哪怕于朗说的是“江天晓你去陪小邱睡”都行——只是不要面无表情。
你能不能别这样无视我?你能不能看着我?
“真有事儿江天晓也保护不好小邱,”于朗仍旧看着手机,一张脸上只有嘴皮子在动:“何盛和小邱住一间房——小邱不用怕,何盛就是人长得五大三粗了点,不是坏人。”
江天晓胸口一跳,忍不住低头,飞快地笑了一下。
何盛耸肩:“我都行……小邱别怕啊,我真是个好人。”
这一晚江天晓如愿和于朗一间房——虽然是标间,两张床。
终于到了下一处,有捞尸人的地方。
那男人说得果然没错,在此地捞尸还未被禁止,一眼望去河边上飘着近三十个空塑料桶,每四五个塑料桶,就和一条盖着塑料布的尸体拴在一起。
此时是下午五点过,冬天天黑得早,天色已经发暗。
“小邱留在车上吧,”于朗说:“你就别去看了。”
“我——”小邱连忙摇头:“我没事儿,我不怕——我和你们一起去!”
见她坚持,于朗没再说什么。反倒是杨记,忧心忡忡地拍拍小邱:“你一会儿别吐啊,吐晕了还得背你回去。”
“杨老师你放心!”
迟洋紧跟在于朗身侧,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江天晓知道,他紧张。
走近河边的平房,只见一个略显老态的男人,坐在火堆旁取暖。
“大哥,”杨记主动凑上去递烟:“我们来找个人。”
男人没接烟,只是说:“长啥样。”
他的声音极其嘶哑——像是喉咙被火烧过一样。江天晓走近了,发现这男人应该岁数不小,得有五六十了吧?他稀疏的头发中有不少白发,脸上也有显而易见的老年斑。
“一个……女人,”迟洋说:“28岁,长头发,眼睛很大……”
“你说这没用,”男人哑声打断迟洋:“人捞上来的时候全都泡肿了,怎么看得出眼睛大不大?”
迟洋身体哆嗦了一下。
“这河里就有六条,两条女的,停尸房里还有二十条。我问你,落水多久了?在哪落的?”
“……大概十天前,在兰州。”
“那是新的,”男人说:“你先看看河里的两条,不是的话再去停尸房看吧,四天前是捞上个头发很长的。”
男人的话听得江天晓不寒而栗,他长这么大,是第一次见着这样说话的——那是人啊,怎么说得像一个东西一样随意和冷漠?
迟洋颤抖着,跟着男人往河边走。
江天晓默默攥紧了拳头,肩上却忽然被拍了一下。
于朗轻声说:“他们天天和尸体打交道,难免这样。”
江天晓回答:“我知道……”顿了顿,说:“这些……以前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于朗点点头,也往河边去了,留下一句:“你们别来了,没必要都吐。”
江天晓和何盛、杨记、小邱留在原地,远远看男人拽着绳子把漂在河里的尸体拉过来,掀开塑料布。
他们看不清尸体的样貌,也闻不到浮尸的臭味。只眼看着迟洋跑到一边的草丛里,弯腰吐了。
他吐了好一阵,又哆哆嗦嗦地回去,接着看下一条尸体。
然后又吐。
于朗始终站着,没动也没吐。
迟洋吐完,和于朗走过来。
江天晓连忙递给他矿泉水漱口,迟洋漱了漱口,又跑到一旁吐了一阵。
于朗脸色很不好看,他也是强忍着恶心,说:“好在风不是往这边吹的。”
杨记问:“都不是吗?”
“嗯,”于朗扭头看看那捞尸人:“他说骑摩托带我们去停尸房找,停尸房离这里还有一段路。”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四下里一片黑暗,唯有黄河汹涌,浪声阵阵,捞尸人的平房里,透出一点惨白的白炽灯光。
“呃,也这么晚了……”杨记有些犹豫:“不然我们明天一大早再去?”
“不行,”捞尸人走过来,沉声拒绝:“这里就我一个,只能晚上去,白天还要捞尸体。”
“……行,”杨记又问:“大哥,这路好走吗?我们这车有点大。”
男人没回答,直接转身走了。
“这人……”杨记轻声抱怨:“架子挺大。”
于朗叮嘱迟洋:“无论……是不是,你得坚强点,明白吗?你再这样下去不行。”
寒风中,迟洋低低“嗯”了一声,很快又说:“谢谢你们。”
于朗叹气:“走吧——何盛开车,刚刚我也想吐,现在开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