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于朗走过来,身上还带着浅淡的烟味。江天晓喝完最后一口汤,故作镇定地看着他:“老师,刚才你手机亮了。”
“哦。”于朗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很快放下了,什么都没说。
江天晓有点懵,他以为于朗会解释一下的。那段对话里的“他”,江天晓胆战心惊地想,会不会是我。虽然他和昨晚那种灵异鬼怪的事情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更没得罪什么人,但是——于朗昨晚十二点多给对方发消息说“你们冲着我来,不要波及他”,怎么看都像是针对地下停车场的事情说的,换句话说,如果于朗说的是别的人别的事,他有必要大半夜发微信?
可于朗怎么那么淡定,被我看了聊天记录没关系吗?江天晓迷茫地想。
“吃完了就去洗碗,用点洗洁精,清干净了。”
于朗的话打断了江天晓弯弯曲曲的心思。
“哦哦,我这就去。”
江天晓端着他和于朗的碗筷走进厨房。这是他第一次进于朗家的厨房,他没想到是这样子。
空间很大,江天晓感觉在厨房里翻筋头都没问题。整体色调是冷硬的金属色,微波炉,烤箱(江天晓猜的),消毒柜……种种用具一应俱全。
“洗洁精在你右手边的柜子里。”于朗走来厨房门口补了一句。
江天晓拉开橱柜,看见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好几块菜板,大大小小的各种勺子挂了两排,还有叉子,刀……跟实验室似的。
江天晓一边开着水龙头洗碗,一边想,于朗真的好有钱啊……现在武汉的房价不算高,但他这套房子地段挺好,挨着珞珈山,又大,估计得有一百五十平。以前江天晓只知道大学老师都挺有钱,到了于朗家才真切感受到什么是“有钱”,怎么说呢,和他喜欢的那种富丽堂皇不一样,于朗家猛一看挺平常,甚至有点空荡荡的,但住过之后,才体会得到那种精致,精致得不留痕迹。就像这厨房,不拉开橱柜不知道于朗家的餐具多得可以开餐馆。再比如昨晚江天晓睡的枕头,脑袋枕上去之后,脖子下面的枕头没有跟着被压下去,而是鼓了起来,托着脖子,很舒服——反正江天晓是没睡过这种枕头。
于朗这么有钱,江天晓联系起刚刚的微信聊天记录,忽然想,他会不会是惹了什么麻烦?念头一起就像尾巴上挂了鞭炮的野马,怎么都停不下来了。
江天晓洗完碗出去,于朗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用kindle看书。他微微皱着眉,一手托着kindle,一手轻触屏幕翻页,从白衬衫的袖口露出脉络分明的手臂。听见江天晓出来了,头也不抬一下,又过了几分钟,于朗关掉kindle,施施然站起来:“走吧。”
这样可望不可即的于朗让江天晓刚下的决心又动摇了,其实他也挺烦自己这个德性,不就一句话的事儿吗,在心里叽叽歪歪这么久也问不出口。
可对方是于朗。
是于朗,他就不得不——那个词怎么说得来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不是以前狠狠觊觎过人家,现在又多少有点春心萌动么。
上车的时候于朗直接把手里的公文包放副驾了,江天晓只好默默滚到后座。
路上江天晓翻来覆去地想,这样会不会显得冒失,幼稚,自作多情。可强烈的好奇心又像兔子咬白菜一样一寸一寸侵蚀着他。
最终,一个等红灯的空当,他开口道:“老师,早上您手机亮了一下,我看到……上面的聊天记录了,呃,我真不是故意的,它一下就亮起来了。“
于朗:“哦。”
我擦他怎么这么淡定连点疑问语气都没有!
“那个,我不知道我理解得对不对……您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我看到和您聊天的那个人语气挺……不好的。”
两句话的事儿,江天晓手心都冒汗了。
于朗的目光从后视镜反射到江天晓身上,依然是那么漫不经心地:“你是不是还想问,我说的那个‘他’是不是你?”
江天晓:“……”
于朗:“你想多了,我没惹麻烦,那个‘他’也不是你,我们说的是一些学术上的事情。”
“啊,噢,那、那就好。”江天晓脸颊通红。
于朗又透过后视镜瞥了江天晓一眼,什么都没说。
没一会儿就到了学校,于朗直接把车停到了历史学院楼下,这儿离江天晓的宿舍还有一段路程。江天晓本以为于朗会把他送到宿舍的,眼下只好在心里暗骂自己想得美,问:“老师,昨天看病花的钱,我怎么还给您?”
于朗:“支付宝。”
“好,我回去就转给您。那我……回宿舍了,昨天麻烦您了。”
于朗锁上车,点点头。
江天晓便只好转身走了,没走两步,却被叫住。
于朗面无表情:“你的钱如果不够,就晚点还,不要急。”
“老师,我的钱够的!”江天晓赶忙说。
“……那就好。”于朗说完,就直接转身走进了历史学院。
江天晓默默叹了口气。
对于朗来说,他就是个穷学生,以前是,现在依旧是,从小县城到武汉,人生并没有改变。
不知是不是输液见效快的缘故,江天晓的病很快就好了。到了周五,他又开始了新的兼职。
——本来这学期不打算再做兼职的,但那次医院急诊他还了于朗五百多,又接到了奶奶要钱的电话,转给她两千,这样下来手上就没什么钱了。
新找的兼职是药店收银员,一周六天,二三四五六日,一个月1500。工资有点低,但江天晓急着赚钱,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反正能避开周一就行。
忙起来,日子就过得快。就这样过了两周,江天晓见了于朗两次。上课时他仍坐在最靠边的第二排,做贼似的看着于朗。于朗永远是那样,穿着笔挺的衬衫,声音平静却好听。只是于朗再没和江天晓对视,也许他坐得太偏了,于朗看不到。
周四晚上,药店,江天晓跺跺因站了一天而发麻的脚,脱掉身上的白大褂,准备走人。
“哎小江,等会儿。”药店老板娘叫住江天晓。
“嗯?”
“你这个周末和下周一有空没?我们这三天要请中医过来免费问诊,到时候人多得很,小郑做事我不放心,你来帮忙吧。”
“我周一有课……”
“非得上啊?你们大学生的课不是没那么严吗?这边实在忙不开啦,你来了这个月多给你三百块奖金嘛!”
老板娘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江天晓不好意思再回绝,而且那三百块奖金也的的确确很诱人。
江天晓想,黄奶奶和于朗都是开学第一节课点了名,然后就没有点过了,下周一不是期中不是期末,肯定也不会点。再说一个教室乌泱泱上百人,自己来没来老师才看不着呢。
“那好吧,我到时候过来。”
“哎好,早点来啊!”
“没问题。”江天晓干脆地回答。
晚上回宿舍,沈哲正举着手机和老大视频。江天晓凑过去,见老大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人模狗样的。
“你俩爽啊,我天天累成狗了都!”老大一边说着一边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妈的一会儿还要被灌酒,我得先垫着点。“
“得了吧,你这工作不愁房子不愁的人没有资格逼.逼!”沈哲笑骂道。
“你俩怎么样了——有什么打算没?”老大问。
“我反正不考研,毕业了就工作呗,”沈哲说着侧头看看江天晓:“你呢?”
“我也……毕业就工作吧。”
“你俩都留武汉找工作?”老大继续问。
江天晓:“没定呢都,也不知道武汉找不找得到好工作。”
“嗨,”老大语气老道:“慢慢混嘛,豁得出去还怕混不出来?”顿了顿,又说:“反正你俩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的,一定跟我说啊,借个十万二十万还是没问题的!”
江天晓和沈哲连连点头。
“哎到点了,挂了啊!”
“你去吧,回头再聊!”
退出微信,沈哲笑着耸耸肩:“这家伙财大气粗的,以后必须去长沙宰他一顿!“
江天附和着点点头。
他和老大关系不算很熟,起码不如沈哲和老大熟。主要原因当然是玩不到一起——老大买包烟的钱都够他一天饭钱了,大家的消费不在一个档次。
江天晓特别羡慕老大,家在大城市(对他来说长沙是很大的城市了),还有钱,一毕业就可以回家,工作房子都不愁,简直是人生赢家。
而他自己呢,费了好大劲考到武汉,结果前途依旧渺茫。有时候也想,要不回甘城好了,这样起码是从小县城混到甘城市区了。江天晓自嘲地撇撇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周一的清晨,江天晓翻了个身,睁开眼。又是一身汗,武汉这天气,没空调简直要命。
他把枕边的手机摸过来看了一眼,才6:31,他定的是7:00的闹钟。但反正也睡不着了,干脆起床,麻利地换好衣服,上厕所,洗漱,出门。
到药店的时候老板和老板娘都已经到了,老板双手抱着张暗红色的木质椅子,靠背是龙形镂空的,椅子四条腿上包着布。
“这椅子可是我们给邻居送了礼才借来的!小江,跟我去搬一下桌子。”老板娘说道。
江天晓跟着她去后面仓库搬桌子,边走边问:“今天来坐诊的大夫很厉害吗?”
“可不是,找了好多关系才请来的,中医院名誉主任,刚从北京请过来的。”
“噢!”江天晓听过药店里导购们的闲聊,她们说药店以前请大夫坐诊都是随随便便请的小诊所的大夫,后来有一次大夫给老太太开错了药,差点没出人命。那次之后老板就再也不敢请大夫来坐诊了。
“小江,待会儿给李大夫打下手,你可机灵着点啊!小宋之前还主动和我说他想去给李大夫打下手呢,我没答应,就想着你长得俊,看着精神。”老板娘叮嘱道。
“呃,我知道,谢谢您。”
一切准备停当时刚刚不到八点半,李大夫九点到,但老板让员工们现在就去药店门口站成两队,恭迎李大夫,也算是撑撑场面。这时候太阳已经不小了,刚一出门,江天晓就感觉自己后背开始冒汗。
所幸李大夫没真卡着点儿来。
不多久,一辆黑色奔驰停在了药店门口。
老板和老板娘快步迎上去,江天晓吓了一跳,心说这医生好有钱啊!
车门开了,先探出来的是一只拐杖。
然后是穿着黑色布鞋的脚,白大褂……江天晓心里“咯噔”一下。
他不知道这忽然的心慌是怎么回事,但随之而来的强烈的压迫感,让他禁不住皱了皱眉。
他随着众人鼓起掌来,李大夫站在两队人之间,笑得慈眉善目。
老板和老板娘簇拥着李大夫走进药店,请他在专门为他准备的木椅上坐下。他俩点头哈腰地与李大夫寒暄着,江天晓见状,赶快去把提前泡好的茶端了过去。
“李老,您尝尝,这是六安瓜片……也不知道您平常喜欢喝什么茶。”老板将小小的茶杯双手递给李大夫。
李大夫接在手里,笑了:“我平时都是瞎喝,家里有什么喝什么,尝着都一个味儿。”
江天晓心想李大夫没什么架子啊。
李大夫抿了两口,放下茶杯:“我之前说需要一个下手……”
“就是这孩子,小江,”老板拍拍江天晓的肩膀:“大学生呢!”
江天晓赶忙给李大夫问好:“您好,我是江天晓。”
“好嘞,那你们忙去吧,我给这孩子交代一下。”
老板和老板娘去忙着招呼别的事情了,江天晓恭恭敬敬地站在李大夫身旁。
“你的Jiang是长江的江,还是生姜的姜?”李大夫问。
“长江的江。”
“我听你口音是北方人哪?”
江天晓点点头:“我家是甘城的。”
“甘城……离北京不远呀。”
“您是北京人吗?”李大夫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还带着儿化音。
“是啊,一辈子没出过北京,没想到这岁数了跑到武汉来!”李大夫摇头笑了笑:“我儿子工作调到武汉,非让我跟着来,武汉这边吃东西太辣,受不了。”
江天晓眼睛一亮,没想到李大夫和他一样:“我也是,到武汉的第一天尝了尝周黑鸭,辣得嘴唇肿了两天,后来就再也不敢吃了。”
“那你还不如我!”李大夫哈哈大笑:“我还经常涮着水吃哪!”
快到点了,李大夫交代江天晓需要做的事情:记录来就诊的病人的姓名,性别,年龄,病情,再有就是茶杯没水了续水。
这一天过得很快,主要原因是,太忙了。
江天晓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细长的队伍甚至延伸到了药店外的马路边上。本来中午十二点到一点半是休息时间,李大夫见状主动将休息时间缩短成半个小时,草草扒了几口外卖,伸伸腰,又回到了坐诊的桌前。
以江天晓为数不多的与医生接触的经验来看,李大夫真不愧是中医院的主人。像这种药店坐诊,一般不都是各种忽悠病人在药店买药抓药么?李大夫却不是,他会仔仔细细地把病情对病人说清,不用吃药的,他会特别叮嘱“不用去买药”,如果开了药,则会把忌口之类的注意事项仔细说明。
原本定在下午六点半结束的坐诊,硬是被李大夫延长到了快九点,直到为最后一位病人开好药,他才站起身来长长呼出一口气,对一旁的江天晓说:“今天辛苦你了,小江。”
不待江天晓回答,老板已经快速走过来,握着李大夫的手连连哈腰:“李老,今天您太辛苦了,太辛苦了,我们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这真是……”
李大夫豪迈地挥手:“我的职责就是看病,没什么辛苦的!”
老板要请李大夫吃饭,也被他拒绝了:“我晚上习惯不吃饭,坚持十多年啦。”
老板只好招呼江天晓去仓库:“我给李老准备了一点小心意,小江你帮李老搬一下吧。”
“嗯?我可不收啊,我这次来是还曲副局的人情,怎么能要……”
老板娘闻声也凑过来,直接拉着江天晓往仓库走,边走边说:“李老,都是小东西,您不收可不行!”
最终,江天晓坐在了李老的副驾。
“我自己搬上楼没问题嘛,你老板也是,非让你跟到我家帮我搬!”李老边打方向盘边说。
江天晓笑笑:“没事,我晚上也没什么事情了。”其实东西还是不少的,一箱茶具,还有两箱水果。
“就怕你回去不方便,武汉这个交通啊,说堵就堵。”
“您经常开车?真厉害。”江天晓由衷赞叹,李大夫都七十多了。
“嗨,这有什么,我七十之前还每周去爬山呢,现在爬不动喽。”
空调的凉风软软地拂在江天晓身上,很是惬意。他早上起得早,今天又忙了一天,确实有点累了。江天晓迷迷糊糊地想着今晚应该能在门禁前回宿舍吧,头一歪,睡着了。
……
“小江,醒醒,到啦。”李大夫推了推江天晓的胳膊。
“哦……我睡着了。”江天晓迷迷瞪瞪地张开眼,发现车已经停下了。
他和李大夫各自下车。
“诶——”
江天晓关上车门,环视四周,一时愣住了。
远处亮着白色灯光的保安亭,地下停车场……
“李大夫,这不是五医院吗?”
慈眉善目的老人背对着他,毫无反应。
“李、李大夫?”
江天晓心一跳,早上刚见李大夫时的那种心慌再次袭来。
就在这时,李大夫缓缓扭过头来,看向江天晓。
他笑了:“这就是我家啊。”
他话音刚落,甚至来不及江天晓反应,停车场的灯,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