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陷入绝对的黑暗中,江天晓的后背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已经无暇回味李大夫那句阴冷的“这就是我家啊”是什么意思,熟悉而陌生的恐惧感铺天盖地而来。又是这个停车场,又是灯灭了,然而这次,多出一个忽然变得诡异的李大夫,少了一个镇定地扣着他肩膀的于朗。
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李大夫像蒸发了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江天晓双手颤抖着,仿佛是在和这绝对寂静的黑暗对峙。
忽然,有个东西蹭着他的胳膊一闪而过!
江天晓迅速转身,然而就在他扭过头的一瞬间,一股巨大而尖锐的力量,将他猛地撞倒在地!
下一秒,江天晓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江天晓发现自己正躺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依旧是地下停车场,灯亮了。
胸口一阵尖锐的疼,江天晓想不会是内脏出血了吧。头也晕乎乎的,江天晓用力眨眨眼,他想坐起来,却实在没有力气。
就在江天晓皱着眉用力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我和你们说过,冲我来,不要涉及到他。”
江天晓怔了怔——这是于朗的声音!
然而他的视线被一辆高大的越野车挡住了,他侧过头,透过车底看见两双鞋。一双黑色皮鞋——他想那是于朗;另一双黑色布鞋,江天晓认出来,那是李大夫穿的鞋。
“不涉及他?你觉得可能吗?于朗,你觉得你能护住他——就凭你一个人?”
于朗沉默了几秒,说:“你们尽可以试试。”
李大夫冷笑两声:“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现在的情况你自己最清楚,我猜,嗯,时不时会五感封闭吧?甚至连天眼也……”
于朗不说话。
李大夫接着说:“今天你尚且能和我抗衡,但已经有些勉强了,对吧?于朗,咱们心知肚明,再过一年——不——半年,你就完全不是我的对手了。你觉得你能保护江天晓一辈子?”
于朗的声音愈发冷硬:“那与你们无关。”
“别说得这么无情啊,好歹你也是沉渊门的人……噢,曾经是。前两天门主还问起你过得怎么样。”
“不用你们操心。”
“于朗,你还是再考虑考虑我们提的条件,把江天晓交出来,这样你呢,可以回来疗伤,你的身体,最多再撑五年,或者三年?”
于朗只吐出一个字:“滚。”
李大夫像没听到于朗的话一样,自顾自继续说:“我不知道你怎么就这么倔,甚至用了心线……年轻人,真是不把小命当回事儿哪。”
江天晓整个人处在一种雷劈了一样的震惊里,虽然他完全听不懂李大夫和于朗在说什么,但隐约之中,他感觉自己似乎窥到了一个旁大秘密的一角。
而于朗在竭力阻止他被卷入那个秘密。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味道……江天晓反应过来,又是烧东西的味道!
李大夫的声音变得悠长而模糊,仿佛忽然离江天晓很远了:“于朗,你不让他卷进来,这是不可能的……何必要赔上性命来做没意义的挣扎呢……”
江天晓再看过去,两双脚变成了一双——只剩于朗了。
紧接着,于朗向他走来。
江天晓难得机灵一次,听了刚刚两人的对话,他想,于朗和李大夫肯定以为自己还在昏迷。
于是江天晓闭上了眼。
于朗越来越近,终于,他在江天晓身边蹲了下来。江天晓嗅到他身上有股浅淡的香味,冲淡了些刚刚烧东西的味道。
就在江天晓以为于朗会把他叫醒或者直接背起来的时候,于朗忽然“嘭”地一下跪在了地上,狠狠抽了几口气。
又过了一会儿,江天晓听见他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江天晓心里急得要死,正纠结着要不要现在就睁开眼,忽然,于朗的手掌贴上了他的额头。
很凉。
伴随着贴上来的手掌,似乎有一缕气息流入了江天晓的大脑,微凉的,好像是薄荷的味道,从头顶缓缓向下,流入四肢。头晕和胸口的疼痛陡然消失,江天晓舒服得像泡在缓缓流动的温水里。
“江天晓,江天晓,江天晓。”于朗连叫三声。
于是江天晓缓缓睁开了眼。
于朗脸色煞白地冲江天晓点点头,紧紧握住江天晓的手臂:“试试能不能站起来。”
江天晓深吸一口气,身上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他蜷了蜷腿,轻松地站了起来。
“身上哪不舒服?”
江天晓摇头:“没有不舒服。”
于朗明显松了口气,皱着的眉舒展开来。
“那就好。”
“老师,你为什么……在这儿?”虽然江天晓偷听到了于朗和李大夫的对话,但还是懵的。
于朗轻叹一声:“换个地方说话吧。”
江天晓跟着于朗在街上晃了半天,最后进了家肯德基。
这会儿已经十点过了,肯德基里的人不算多。于朗指了一个靠窗的角落让江天晓先坐着,去买了两杯可乐过来。
“这个事情,原因在我,今天你碰见的那个医生,是冲我来的。”
江天晓联想起于朗和李大夫的对话,心想于朗不是想向自己隐瞒什么东西么,怎么这么痛快地就说了?
“您的意思是,那个李大夫……去我打工的药店会诊,是针对我?”江天晓说完又觉得不大可能,要真想针对自己,路上找几个人麻袋一蒙绑上车不就行了,用得着费这么大劲?
于朗点点头。
江天晓:“……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学生——其实上一次在五医院的停车场,那场超度,也是他们干的,我当时没说,怕吓着你。”
江天晓心说已经吓过了不是吗老师……
“我之前和你说过我做一些民俗学方面的研究吧,简单来说,就是堪舆术之类的东西。前段时间我受人之托办事,和他们有些小过节,现在找上门来了,”于朗语气平平,仿佛说的是“我明天不上班”之类的闲话:“你也看见了,都是些鬼把戏罢了,吓唬吓唬人而已。”
“可为什么他们会来找我?我只是,呃,您的学生而已啊?”
于朗淡淡瞥了江天晓一眼:“对,你只是我的学生,你是无辜的,和这些事情没有关系,他们吃准了这点,才……”
“用我来恐吓你?”江天晓心里着急,连“您”字都顾不上用了。
“对,纯粹是针对我,”于朗顿了顿,强调似的:“和你没有关系。”
江天晓心里觉得怪异,就为了恐吓于朗,费这么大劲儿?还找个人混进打工的药店?有必要吗。总觉得——江天晓喝了口冰凉的可乐——于朗是在强调:虽然江天晓被牵扯进来了,但他只是个无辜炮灰,与于朗和“他们”的矛盾本身没有任何关系。
但李大夫和于朗的对话明显不是这个意思……
“我给你道个歉,算是给你惹了无妄之灾,以后……总之我会保护你,也会尽快解决这些事。”
“保护你”三个字像把小锤子,猝不及防地砸在江天晓混乱的思绪里,把他一颗七上八下的心都砸软了。江天晓感觉自己脸有点烫,虽然他知道于朗的意思是“保护你不再被找麻烦”。
“没关系,老师,我——”话说到一半又说不下去,我什么,我原谅你,我被吓了两次已经基本上习惯他们的套路了,我被卷进你的麻烦里还挺高兴的……唉都不对啊。
江天晓刚打算直接蹦过那个尴尬的“我”说点别的,肚子里忽然“咕”地一响。
特别响。
有多响?反正于朗是听见了,他不仅听见了,还愣了一下:“什么声音?”
江天晓心想大概是这音量太大,以至于于朗愣是没听出来这是肚子能发出的响声。
“我……还没吃晚饭。”江天晓羞愧地说。
他的确饿了,但是没打算在肯德基买晚饭,因为……贵。
于朗站起身:“我给你买点吃的。”
江天晓连忙也站起来,抓住于朗的胳膊:“别别别,老师,我……我室友等着我回去吃夜宵,他会煮面。”胡乱编了个理由,他不想花于朗的钱。
于朗看了看江天晓,没勉强,重新坐了回去。
两人各自坐着都不说话了,于朗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可乐,看着窗外。
过了一会儿,他说:“因为我的事情把你牵扯进来,我也没什么别的办法补偿你,给你转三万块钱吧。”
给……你……转……三……万……块……钱……吧……
江天晓整个人都乱了:“不用啊,老师我不要钱……诶我不是说要别的东西……我……”
于朗闻言,淡淡“嗯”了一声,问:“你现在是不是还挺缺钱的,就像高中的时候?”
这是除了在办公室重逢那次,于朗第一次提起以前的事。那些事,江天晓还以为于朗已经忘了。
“还行,我现在课少了,做兼职赚的钱够我用了。”
“做兼职,”于朗意味深长:“说起来这也是你今天下午逃了我的课的原因。”
江天晓:“……”我擦把这茬给忘了!
于朗接着说:“要不这样吧,既然你不想要钱,那我这门课就直接让你过,你不用来上我的课了,也免得那些人再去找你麻烦。”
说完也不等江天晓回答,单方面决定了似的,站起来:“走吧,该说的也说完了,你不是还要回宿舍吃宵夜?”
江天晓愣愣地跟着于朗走出肯德基。
走了一段路,于朗转身说:“我就在这个路口打车,你也打车回去?”
江天晓没接于朗的话,而是深吸一口气,停了几秒,轻声说:“老师,你和李大夫在停车场里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逆着明亮的路灯,江天晓清晰地看见,于朗身形一顿。
然后他语速很快地问:“所以呢?”
“所以……您,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吧?李大夫会找上.我,并不只是因为我是您的学生,还有,沉渊门是什么?心线是什么?李大夫说您的身体撑不住,是什么意思?把我和那件事隔离,那件事又是什么?”江天晓终于鼓足了勇气,一口气把疑问吐出来。
因为刚刚于朗说他以后可以不去上课时,他忽然感觉到,于朗在尽力推开他。
联想起于朗和李大夫的对话……
他不想于朗因为他受到伤害,虽然目前他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听见了我们的话,”于朗上前一步,与江天晓贴得很近,缓缓说:“所以你刚刚是装晕的?”
江天晓:“呃。”这不是重点吧?
下一秒,于朗一把抓住江天晓的领子,仅凭单手把他狠狠摁在一旁的路灯上!
江天晓的后背被猛地一硌,疼得他眼睛里“唰”地涌上生理性的眼泪,五脏六腑被震得好像要吐出来。他没想到清瘦的于朗,力气竟然这么大!
还不等江天晓有所反应,于朗另一只手又是干脆利落的一拳,毫不留情地挥向江天晓的脸颊。
江天晓被打得摔在地上,脑袋“嗡嗡”作响。
于朗弯腰,再次抓着领子把江天晓拎起来,他的声音冷若寒铁,与几分钟前坐在肯德基里判若两人:“我最看不起自己没本事只会耍小伎俩的人。”
江天晓张张嘴,说不出话。疼痛带来的生理性泪水糊了满脸。
“你看你这德性,也配插手我的事情么?是不是我对你太客气,让你有了不该有的错觉?”
“我只说一次,江天晓,滚远点,否则你小命不保。”
于朗说完,松开了抓着江天晓的手。
江天晓倚靠在路灯上,于朗刚刚那一拳打得他视线模糊。
于朗抱着手臂,转身走了,但刚走两步,又折回来,语气不再冰冷,却是浓浓的嘲讽:“嗯,对了,再奉劝你一句,你还是好好留着这条命吧,毕竟村里还有一群穷亲戚等着你在城里发财呢,不是么?”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在江天晓模糊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