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蔓轻飘飘地浮在灵堂的横梁上,百无聊赖地翻了个身,差点掉下去。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天青色学子服的青年发髻散乱,眼睛好像在辣椒水里泡过一样,红彤彤的。
杜蔓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养的兔子,那时候她经常跟着杜老头出去拜访他的故交好友,那些好友大多数退隐山林,或者是隐于市集。
灵州内政和睦,她爹表面上和州牧林衡政见不合,其实私底下关系很好,两人是过命的交情。
杜老头要出远门时就把灵州的政务推给州牧叔叔,案牍劳形都给了州牧,父女俩安安心心地出去玩耍。
林夫人对此颇有怨言,因为林叔叔工作量大了就不能陪她出门逛集市,每次杜蔓回去就要被林夫人耳提面命赶紧多招点能人志士,分担一下林叔叔的压力。
林叔叔和他的夫人是老夫少妻,林夫人也就比杜蔓大八岁,两人平时玩在一块,没少出去胡闹,有一次林夫人突发奇想扮作男子带着她去逛了青楼,点了个头牌还没坐热屁股就被林州牧提了回去。
杜蔓想到这里,忍俊不禁,向来听说是妻管严,林夫人则是夫管严,老树开花,时时刻刻担心小娇妻跑了。
说到哪了……
对了,兔子。
杜蔓眼睛里的亮光渐渐黯淡下来,又想起开心的事,嘴角弯起一个怀念的笑来。
路遥水远,几个月后回家时,兔子都认不出她了。
雪白兔子蹬着后腿,三瓣唇往她的脚脖子贴贴,嗅来嗅去直到认出她来,兔子的眼睛就会变得红红的往她怀里钻。
不得不说这书呆子长得一副好皮囊,清隽无双的面容上,一双眼睛被水淘洗过,如同溪水里濯洗的黑曜石,闪闪发光,明亮动人。
他的脸上还带着伤,血迹凝结在白皙的皮肤上,看着让人很是心疼。
杜蔓从房梁上下来,飘到柳霖声的左边,用手在他面前挥了挥,意料之中没人看得见她。
杜蔓找了个柱子,蹲在一边托着腮,无聊地撇嘴。
她现在是不是算妖怪了?
人死后都会滞留在阳间吗?
还是说她已经是一只可怕的鬼了?
好无聊啊,没人陪她说话。
“你别哭啦……”杜蔓一抬眸,就看见柳霖声眼眶边的红晕还没消散,新一轮的朝霞已经悄然弥漫上来,长睫伴随着轻薄的雾气,眼中的泪欲掉不掉。
“有那么伤心嘛,我又不是你的谁,干什么为我如此难过?”杜蔓蹭蹭来到柳霖声身边打转,急得要死,她一时间忘了自己已经死了,还伸出宽大的袖摆要为他擦眼泪。
杜蔓扑了个空。
她怔怔地忘了一会儿打开的棺木,瞥见空气里细小的尘埃,一缕金色的光线从门外照了进来,落在她的指尖。
“嘶,好痛。”
白皙的指尖迅速浮现烫伤的痕迹,杜蔓捏着手指,上面的灼烧感停留在皮肤上,良久才消失。
她又不死心地往前踏出一只脚,探了探,绣花鞋上的明珠在接受到阳光的一瞬间灼烧起来,杜蔓一边惊呼,一边把鞋踢飞。
就跟话本里说的一样,鬼不能直面阳光。
杜蔓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杜蔓努力回想,直到心口传来贯穿一般的疼痛,她猛地瞪大眼睛,疼得弓起身子在地上打滚。
她记起来了!
那日她收到了柳霖声的信,拆开来发现里面用手帕裹着一块小巧玲珑的和田玉,玉佩上刻着一个“霖”子字,杜蔓当时心乱如麻。
姓柳的这是什么意思,她不是已经明确拒绝了么,世间男子就没有不好面子的,被她如此直白的拒绝,就算是对她心怀爱慕,也该死心了。
杜蔓在杜府门口拒绝了柳霖声,其实心里是有后悔的,她难得遇到一个长的养眼、性情也不错的男子,而且对方脾气温和,如果真的与他成婚,兴许也没有那么糟糕。
她脑子乱糟糟的,一会儿闪过要不就答应了,对方一个穷书生有什么怕的,一会儿又想,不行她要走遍大江南北,朝碧海而暮苍梧,男人只会影响她游行的效率。
纷乱的念头难以辨别清除,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有些乱了的心扉,还有一丝丝萌动的少女心意。
十多年的时间里,杜蔓从来没有遇见像柳霖声一样温润如玉的男子,杜老头喜欢念念叨叨地讲一些大道理,被她气急时吹胡子瞪眼睛。
林世叔眯眯眼笑面虎,那些伯伯叔叔长辈们沉稳持重,对她虽然关心,却始终是把她当做一个好看的花瓶。
女孩子应该熟读女戒,应该学习琴棋书画,仪态要美,笑起来要含蓄……
正是因为那些纷纷乱乱的声音,十年如一日地让她按照他们说的来,杜蔓在十五岁的年纪里变得极度叛逆,她不想听杜老头讲的那些为她好的道理,也不想做一个官家千金老老实实的嫁人生子。
甚至于,她痛恨这样的禁锢。
于是连带着迁怒了怀着满腔情意对待她的柳霖声。
杜府门口,小姑娘嘴里的拒绝脱口而出,随即又掩饰性的想要转移注意力,不想面对自己内心翻腾的情绪,她落荒而逃。
落魄的书生垂下眉眼,没有再缠着她,清冷无双的面容染上忧伤的色彩,他随着夕阳走远了,杜蔓才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她把袖子揪成一团,心绪复杂。
后来几天她郁郁寡欢,直到收到了门房递来的一封信,是柳霖声写的信。
拆开信来,杜蔓连日来的阴霾散开,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她来不及细想那一刻的欢喜缘何而来,一目十行地扫过信的内容。
对方的字迹风骨极佳,笔锋凌厉,手势又温和清润,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杜小姐亲启……”
“故斗胆来信,若杜小姐愿意给在下一个机会……”
杜蔓在灯下收了信纸,将玉佩握在手心,她听见心脏扑通扑通跳了起来,脸上的热度一点点上升。
她要回应吗?
杜蔓扪心自问,她对柳霖声有了好感,他要走了,小姑娘心中发慌,夜色浓郁,她推开窗望着外面影影绰绰的灯火。
她想要喊喜鹊过来说说话,却忽然发现不对,她的房间外面种着一棵桂花树,叶子没有这么浓密才对远处的灯火拉长了一道人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