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知是最令人恐惧的,就像传说中恶魔都于阴影中隐现。
酸臭的呕吐物从沐恩的喉管中难以抑制的上涌,中间夹杂着点点如同小蛇般的血丝,脏器仿佛被溢满又仿佛全然失去气力。
他瘫倒在地上,身体开始不自觉的痉挛,但是幅度很小,就像是生物在死亡后残余的神经电流所引起的那样。
与此同时,在伊丽莎白耳边低语的那个声音消失了,留下了一长串不知应该作何释义的声音从脑海中渐渐远去。
“沐恩!”迦尔纳拽起沐恩的领子,给了他两巴掌。
但是沐恩并没有任何转醒的迹象,脸颊却开始慢慢的变紫。
“他被食物残渣噎住食道了。快拍他的后背让他把东西吐出来。”黛芙妮仍然保留着清醒的意识,作为现在队伍里唯一的正常人,必须要接管指挥事宜了。
迦尔纳点点头,扶住沐恩的肩大力的拍击着沐恩的后背。
随着几声咳嗽,一团黑色不知何物的东西被他咳了出来,脸色也随之慢慢恢复正常。
“你怎么样?”迦尔纳皱着眉头问道。
但是沐恩没有回答他,仍然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沉溺在昏迷中。
迦尔纳眉头紧锁,在那一刻竟然生出了丢下沐恩的想法,但霎然又转念细思:若是他死了,凭借他身后的势力,要是迁怒下来,自己连同家人的命怕是都保不住了。
“还不到最后呢,坚持住……”迦尔纳低声说,不知道他是在对沐恩,还是在对自己说。
心乱如麻,只觉得心胸燥闷。
迦尔纳将沐恩托给黛芙妮,他则起身前去照料伊丽莎白。
说来奇怪,那团黑色的物质落在阴影中就消失不见了,迦尔纳没有注意到,黛芙妮则是觉得现在这样的情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到稳定下来再跟大家说。
伊丽莎白似乎恢复的很快,她已经从刚刚那种癫狂的状态脱离出来,有些羞赧的对迦尔纳道歉。
迦尔纳笑着说自己不在意,而且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似乎也回复了正常,身体轻盈,回路中的那股不知名魔力也消失不见,可以正常的开始回复魔力。
但是沐恩依然没有醒来,眉目紧闭,众人也无法了解他的状况。
而与此同时。
沐恩也十分困惑,因为他此刻就站在自己的身体旁边。
“周围的世界不一样了。”他抬起头,看着周围陌生又熟悉的环境。
岩石不再是岩石,或者说……它们不再拥有那种充满硬度的感觉,而是变成了仿佛即将蚀烂在沼泽中的叶片。
摇摇欲坠。
“我灵魂出窍了?”沐恩意识恍惚,连害怕的力气都不剩多少,周身晃动的景物如梦似幻,只是,绝非美梦罢了。
哪怕是已经变成了灵魂的状态,他也依旧觉得浑身疲软,他照着自己趴在黛芙妮怀里的样子想要重新回到身体中,但是却扑了个空。
“感觉不到一丝魔力。”沐恩看着自己的手,事实上此刻他连自己都感觉不真切,想要深呼吸缓解自己的惊慌,但是发现自己并不需要呼吸,哪怕做出了那个动作,也对自己没有丝毫的帮助。
哀鸣在耳边响起,这次沐恩真切的看到了从岩石后浮现出的鬼影。
沐恩瞳孔骤缩,他真实的身体也随着颤抖了一下。
奇怪的是,那些哀嚎的鬼影仿佛在靠近又仿佛不敢靠近。
沐恩缓缓的后退,一个速度较快的鬼魂就冲到了他队友的身边,张开了怀抱……
沐恩悚然,他本能的想要冲过去将那东西赶走,却发现被抱住的迦尔纳并没有任何不适的现象出现。
鬼魂发出了叹息声,仿佛体温让它感觉到了安全感。
缓缓在大地上游走,沐恩发现这些鬼魂不止是畏惧他,更是在彼此畏惧,互相始终保持着一个基本恒定的距离。
“为什么会这样?”沐恩从没有在任何一本书籍上看到类似的奇怪现象,虽然现在情况还没有什么大碍,但是看到那些哀嚎的灵魂也足以让他知晓事态的严重。他可不想就这样被困死在这里永世不得超脱。
“我得赶紧想办法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沐恩想让自己尽可能的保持冷静,但实际上他已经因为极度的惶恐而有些恼怒。
“回不去了,放弃吧。”
此时,一道声音突兀自沐恩的心底响起。
“你是谁?”沐恩立即抬头看向四周,但是只能看到那些仿佛摇摇欲坠的岩石与隐藏在远处的幽灵。
“咱们还没见过,但是你们队伍里的另一个人见过我。我本想提醒他这里的诡异,但很遗憾,正常人对我等无可见闻。”
沐恩转身,看到了一道已无比瘦削的灵魂,眼窝深陷,骨瘦如柴。但和那些恐惧沐恩的野鬼相比,却还算丰满。
“我在这里应该只待了不过五十年,怎么会就有人进入了这个秘境呢。”那个灵魂似乎并不怕人,停驻在沐恩身后十米处。
“你就是山洞里的那具尸体?”沐恩转过身,望着那个比他高上不少的幽魂。
干瘦的幽魂微微颔首答道:“那是我曾经的身体。”
“我记得迦尔纳告诉过我,你仅仅过了一周就已经走不动路,是什么原因?”沐恩希望能从这个灵魂上问出些有价值的信息。
“我是一名精神属性的魔导师接近高级魔导师的水平,来自高塔……生前是这样的。你们所受到的精神冲击是源于这个秘境原本的主人‘幽暗贤者’的遗骸残留所致。”那名自称是高塔魔法师的灵魂如此说道。
沐恩思量了一下,问道:“那你一定认识塔瓦西斯?”
幽魂点点头,“他是个很有名的天才,年纪和我相仿。说起来,如果他没有懈怠修行,现在很可能已经快成为大魔导师了吧,可惜他常年待在高塔里,是个没什么奇遇的人,要不然可以晋升的更快。”
“他现在是高塔之主,圣魔导师。”沐恩说道。
“不可能,他现在最多才两百岁出头,这么年轻就成为圣魔导师是不可能的,至少他不可能。”
“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你们?”幽魂笑了笑,似乎很好奇这个复数的称谓出现的原因。
“高塔的魔导师不可能单个出现在秘境之中,这是规定。”
“你似乎对高塔很了解。”
“我希望能找到破局的方法,咱们还是不要在这种问题上纠结了。”
“我说过,你们走不出去的,那时候我们一个小队整整七个魔导师全都死在了这个地方。幽暗贤者是五十几年前的浩劫中‘永恒之王’最强大的爪牙之一,哪怕是他死亡后遗骸在封印在这片咒怨之地的碎片中,残留的能量依然杀死了我们。他邪恶的精神力甚至在这里催动了奇异的生态,并整整维持了二十年,现在虽然减弱了这么多,但是想最后杀死你们四个,还是太容易了。”
“既然如此……你又是怎么以灵魂状态维持这么久的呢?”沐恩十分疑惑,也隐隐有危险的感觉。
那幽魂经过长时间的聊天,凹陷的肌体竟然开始慢慢恢复饱满,似乎因为谈话可以让他不那么孤寂,减缓了他丧失理智的过程。
“七位魔导师用残留的意识不断的对话,最终撑过了那二十年。”幽魂是如此回答的。
“嘁,好大一座燃魂灯啊。”沐恩听到这样的解释,却直接讥讽嗤笑道。
“……”幽魂沉默了。
“你才不过十余岁,就知道燃魂灯这种东西了?你是哪家贵族的子嗣?”半晌后,幽魂缓缓问道。
“你吞噬了同伴的灵魂来增强自己的精神力,才让自己留有自我的意识吧。这和食人有什么区别?和那些邪术师又有什么区别?”沐恩质问道。
“想要活下来是每个人的愿望,真到了最后一刻,也只能弱肉强食。别把自己想的太高尚,说不定,你、或者你的同伴已经有过类似的想法了,可这甚至还不到最后一刻。”幽魂漂浮在空中,环臂回答道。奇怪的是,被如此嘲弄,他似乎依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我不会放弃我的同伴。”
幽魂笑了笑,目光越过沐恩看向迦尔纳,“因为现在还不到最后一刻,而且你也并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不是吗?”
“挑拨离间没有意义,燃魂灯里的灵魂。你大可以现在吃了我。”
幽魂摇摇头道:“我觉得你猜对了很多,这里确实能算作一个燃魂灯,只不过效果没有那么显著。但是有一点你猜错了,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吞噬过我同行者的灵魂,毕竟他们都曾是我的兄弟。但是……他们的下场要比这更悲惨。”说到这,幽魂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过去。
过了一会,幽魂睁开了自己晦涩的眼睛,对着沐恩笑了笑。
“你是塔瓦西斯的弟子吧,我帮你一次,权当达还他曾经对我的人情,虽然这没什么用。你们终究还是会死的,区别不过早晚而已。”
“听好了,地图上的很多岔路只有在精神力低到一定程度才能看到,那些岔路选对之后才通向‘黄金泉’。但其实那灿金只是表象,你们的旅途也会在那里停下脚步。”
“黄金泉与迷宫尽头的连接处会有一只‘摄魂使者’守关,但实际上他并不是为了让这里的人不能出去,而是……”
“呵……算了,还是让你们自己去感受绝望吧。”
说罢,他吟唱起咒语,虹吸般地将周围那些迷失了的灵魂吞噬炼化百十个,然后用这强大纯粹的精神力猛然将沐恩的灵魂重击回自己的躯壳中,并铭刻了一道咒术的囚笼,让他的灵魂无法从身体里脱困。
沐恩醒了过来,但他此时的状况令他极为难受。
身体在排斥灵魂,灵魂也在排斥身体,仿佛陷炼狱。
身体属于我也不属于我,我的五感被剥夺,像是行尸走肉般感受操纵着这具躯体。
“沐恩动了!”迦尔纳看着紧锁眉头沐恩抽搐了一下,开始挥舞自己的手臂。
“他好像不太正常?”伊丽莎白看了几秒,往后退了一步。
沐恩从灵魂回到身体开始,先尝试动了动自己的的四肢,但是却没有得到那份操纵的感觉,他有些慌乱,想要睁开眼睛,眼前却依旧是深沉的黑色,手撑在地面上并没有传来任何的触感,被撑起的身体也不曾给自己带来丝毫反馈。
“我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沐恩嘶吼道,这声音在空谷中回荡,但是自己却一点也听不见。
沐恩开始向自己挥拳,抓挠出道道血痕,发出凄厉的叫声,但依然无法收到来自身体的丝毫反馈。
几人都皱起眉头往后退了退。
沐恩在他们面前怒目圆睁,不断地跌倒又用诡异的姿势将自己撑起,臂胫拼尽全力的挥舞却漫无目的。
在众人的身后,那个幽魂环臂,似乎正在欣赏这幅丑态,觉得有点好笑,所以便笑了出来。
他的虹吸仍未停止,越来越多没能逃遁的幽魂被他炼化成了精纯的精神力,几分钟后,这条长廊般的石洞中已经没有了一只幽魂。
除他之外。
那些磅礴的精神力在他的手中如同针线,将沐恩与自己的五感一点点的缝合起来,沐恩感受到了剧痛,但也感受到了感知觉的回归。
就像是高明的医生将某个人的皮完整的剥下来,又在那人哀嚎着却没有断气的时候将这完整的皮囊缝了回去一样。
这皮囊本属于自己,但又不再属于自己,却还在自己的身躯上。
沐恩撑住了这非人的痛苦,但他的精神也因此几近崩溃,双目都失去了神采。
高明的医生将他灵魂的裂痕都缝合了起来,让他不至于变成那活在躯壳中,灵魂却已经像其他幽魂那样变得痴呆的行尸走肉。
一切都发生的很快,只有短短的几分钟时间。以至于三人还没有讨论出到底是该杀了他结束他的痛苦,还是就这样放任他这样疯癫的将自己杀死。
沐恩安静了下来,眼睛中重新传进秘境中幽暗的微光,他依旧浑浑噩噩,但好像被稳定在了一个奇异的状态。
疼痛开始从身上几乎每一处传来,因为力量太大,他竟他把自己的一只手臂都给挥舞脱臼,关节正不自然的扭曲着。
他将自己的手臂掰正,跪伏在地面上低声的叹息,身体上的疼痛在缝魂的面前显得不值一提。
迦尔纳看到沐恩安静了下来,便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沐恩回应了一下,强忍着疼痛,声音显得萎靡而虚弱。
“你刚刚怎么了?”迦尔纳上前一步,并没有停止自己回路的流转。
“灵魂出窍。”沐恩还是用那虚弱的声音回答。
实际上沐恩从未感觉自己的精神里如此充沛过,但此刻他所有的精神力都在对抗那份从灵魂上传导而来的剧痛。
但是他无法昏厥过去,精神也无法崩溃,只能清晰而明了的承受这份剧痛,他将脸埋在地上,竭尽全力的用那种平淡的口气回答同伴的问题,但是没有人看到,他的面部表情其实早已极尽扭曲,身上的每块肌肉都因死死绷住而在颤抖。
十几分钟过去了,这份疼痛却不曾消减,他张开嘴,嗓子却发不出声音。
此刻,他脑子里唯一残留的想法是渴望死去。
“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那幽魂似乎是感受到了沐恩的想法,遥遥空扇手掌,沐恩就这样恍承重击,晕厥过去。然后那幽魂又分出了三道攻击将他的三个同伴也击晕了过去,终止了他们人性与兽性的抉择不断在心中盘桓的窘境。
“不够强大又不够冷酷,死了也是活该。”那幽魂讥笑了一句,然后忽而想到了囚困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自己,笑意却更甚了,似乎讥讽自己也是如此令人愉悦。
此时,一股只有灵魂才能感察到的如同洪荒本源的气息从不可视的隧道中汹涌而至。
那幽魂张开壁障,护住了晕厥的四人。
劲风涌过,看起来却对那幽魂没有什么影响。
“别急……别急。”他呢喃道。
“疯癫痴傻的灵魂是苦涩的,而重燃希望又再次坠入绝望的灵魂才最美味,不是吗?”
空谷回响,仿佛有什么存在正附和着他的提议。
天空中升起了一轮恍若眼眸的大月,那幽魂抬头看着它,诡谲的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开始发生变化,就像一个在月色下田间嬉笑的孩子哼起了童谣。
窗前的乌鸦
敲开每个人的家
挖开旷野上的沙
为何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跳下
为何他们……
长满荆棘的花
刺穿了眼睑缠绕在头与发
尽情笑吧
就算我们已吊悬在树杈
尽情笑吧
因为他会划开你的脸颊
那仿佛纯白无瑕的笑声如此的刺耳,邪恶的灵魂在回荡的歌声中渐渐的消失不见。
“你猜对了很多……这的确算是一个小型的燃魂灯。”
“我也确实没有吞噬同行者的灵魂。”
“但你们的灵魂太美味了,而且……还可以更美味!哈哈哈哈哈哈哈……”
尖利的笑声回响在秘境的每个角落,那些早已失去了神志的野鬼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开始近乎疯狂的四散奔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