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紧捂住疼痛的小腹,何子秋被强行拽上马车。
烫奴印女子的谩骂声,他至今仍记在心里:
“你有青龙症?娘的……谁敢买个不详之物回去,恶心透顶。”
青龙症。
不祥之物。
攥着粗布衣的指节发紧,何子秋靠在马车壁上,想起爹爹曾经告诉他的话。
他曾发誓,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件事,直到出嫁的那天。
小时候,他就活在“不祥之物”的阴影里。
传说,得青龙症的人上辈子犯下了滔天大罪,被上天惩罚,这辈子注定克妻,且身带诅咒,能把一村人克死。
人们对此深信不疑。
何子秋害怕人们都讨厌自己孤立自己,便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学会了不少勾搭女人的技巧。
因长相出众,他屡试不爽,从女人们的追捧中,确认她们会喜欢他的,不会嫌弃他的。
这个他一直小心翼翼保守多年的秘密,突然被无情得戳破。
如三九的冰水浇灌在头上,浇灭了何子秋的一切妄想。
事实证明,世人真的会厌恶他、唾弃他。
若凤姐姐知道了,说不定也……
何子秋眸光暗淡下来,此时,同车的小厮正用诡异的眼神望着他。
他们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同病相怜,如今他却因青龙症被他们嫌弃。
“我们沦落这番,会不会因为公子是个……”
“嘘……”
何子秋瑟缩起腿,把头闷在臂弯里。
原来,只有他和别人不一样。
啪嗒啪嗒,眼泪掉落在粗布麻衣上,洇都洇不进去。
如今,他竟……不敢去见凤姐姐了。
马车忽放慢了,所行之处咯噔咯噔,颠簸异常。
车里看住他们的女打手撩起帘子,目瞪口呆,惊起一身鸡皮疙瘩:“这儿发生了啥?”
“他娘的,山贼疯了乱杀人?”
“不对,你看那些皮草,死的是山贼。难道……是山贼被官军一锅端了?”
“娘的,倒省了一笔过路钱。”
“只管杀不管埋,真是……”
何子秋抬头望了一眼,浑身一顿战栗,隔夜饭都差点吐出来。
山路就像乱葬岗,地上躺着无数山贼的尸体,随时间腐烂发臭,多多少少露出些白骨,饶是阳光灼热,也挡不住地狱般的阴森,令人不寒而栗。
一般而言,路上的尸体不会曝晒在大路上这么久,除非,一次性被清剿太多,根本没人收尸。
“我们继续北上,会不会太危险。”
“那咱从小路绕过去?迟点没关系,不能丢了小命。”
马车缓缓转向,驶入岔路。
正直春日,莺啼阵阵,花香四溢,周边有溪水装帧,美若仙境。
春风掀起马车的车帘,裹挟入一缕草香。
何子秋眼神死寂地抬头,忽双眸一亮。
几个女子站在路边,正埋头研究地图。领头的女子虽裤脚褴褛,却头戴青玉簪,上衣更是绣锦金丝,横襕重绣非富即贵。
只能搏一搏了!
他蓄势待发,趁女打手不备,磨蹭下衣领,忽弹跳着,不要命地探出身子:“小姐,小姐,你救救我!我是被贼人撸来的!”
那锦衣小姐闻声转过头来,眉头紧皱,又别过头。
一个弹指后,她忽眼神一滞,再次看过来。
何子秋冰肌玉骨,本就生了一副好皮囊,如今虽毁了容,诱人的锁骨却自衣衫内若隐若现,灰尘泥巴反而掩盖了他脸上的疤。
尤其是那双狐狸眼,啧啧啧,秋水如波,媚态天成。
锦衣小姐连连称奇,她品男无数,也未曾见过光凭一双眼睛便如此动人的男子。
女子挥挥手,身后的护卫便呵斥道:“站住!”
打手猛地拽下何子秋,呼了他一巴掌。
她鼻子里出口气,见到那小姐身后强壮似军人的家丁,忙笑脸相迎:“这位小姐,我们是卖奴隶的,这奴隶是我们刚进的一批中的肆号奴,最不听话,还不服管教,扰了您了。”
女子点点头,伸长脖子朝马车里探看:“那个肆号奴几钱?”
打手为难得看看左右,按照规矩,半路上不能随便发卖奴隶,需得运到指定的奴隶场发卖。
那小姐深谙其道,朝小厮别别头。
护卫自怀里掏出一袋银钱:“我们家小姐只要勾勾手指头,就能把你们连锅端,还不快乖乖把人带下来。”
打手们面面相觑,掂量利弊:车上之人是“青龙”,还是个毁了容的,本来也卖不了几个钱,如今有金主想要,不如就地卖了,她们再吃个小利……
一打手想通了,愉快得应了一声,一把将何子秋从马车里拽出来。
何子秋吃痛,一双泪盈盈的眼望着那锦衣之人:“小姐,求你了,救救我吧。”
挣扎间,还扯下几缕衣带。
小姐心中一动,点点欲/火焦灼而上,忙命护卫松绑:“别怕,以后你就跟着我,做我的小厮。”
成功了!
何子秋喜极而泣,感恩戴德得朝她磕了几个头。
女护卫依言丢了一两银子给女打手,驱赶她们赶紧离开。
何子秋回过头,望见一车的自家小厮被领走,还闻见几声呜咽。
他迟疑了一阵,倏握紧拳头,狠狠咬住下唇。
当下,自救,才能复仇。
他拖着一双草鞋,扭身跟在女护卫身后,再不回头。
阳光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青草上飞着几只蝴蝶,就连山壁的纹路,此刻都显得那么亲切。他一瘸一拐得缓缓向前,拖着这具累赘的身体,抬手,拿捏住一束束阳光。
女护卫揣入他的卖身契,笑道:“你可是好运气,你可知咱们小姐是谁?是天京苏家的独女!”
苏家。
他不知道。
天京。
他知道。
何子秋用肮脏的袖子蹭蹭干痒的眼,眼白泛红。
眉宇间,堆满了无尽的恨意。
贤王,一定在天京。
夏枫与沙曲的北上天京之旅,已行了半路。
自上周越过南岭,往北的路便顺畅百倍。很快,她们便到达夏国腹地——源城。
“你说,这苏公子一整天都在马车上,偶尔下车也要带个维帽,是不是长得丑啊?”沙曲边拿通行令,边絮絮叨叨。
这几日同夏枫混熟了,她发现夏枫除了嘴毒外,人挺不错,便随意起来,上至政/治/局/势,下到男人屁股,什么都想和夏枫讨论一二。
“这都到源城了,按理说应安全了,怎得还粘着我们不放,雇一队专业打手不行么?”
一旁的妹子听了嘻笑:“头儿,你说的哪的话,谁能比凤妹子厉害呢。”
夏枫不回话。
一路上,马车里有总一道视线,每日不腻得坠在她脸上,图叫她心烦。
那家伙是没吃饱么?怎么老盯着她?
想这一路,她也算好心,一感受到视线焦灼,便送去一些吃的,他怎么还盯着她。
这男人是个饭桶么?
不仅啥也不会,还要蹭吃蹭喝。
这么一对比,何子秋好太多了。
“哎!”夏枫长叹一口气。
何子秋不在的第n天,想他的点心。
不知道,他们南下的路走到哪了?
沙曲见夏枫眼神飘忽,不禁八卦道:“哎,同行这么久,也没听你说过家里的事,成家没?”
“我么?没成家,但目前暂时有一个未婚夫,以后可能也会有个侍郎。”
沙曲细细琢磨:敢情凤妹子连侍郎都物色好了?
有前途!
“喂!”马车边,木琴忽举手唤夏枫,“凤姑娘,我家公子想去源山寺为我家小姐祈福,劳你作陪。”
夏枫眉梢一挑,着实不感兴趣:“关我屁事?”
木琴翻了个白眼,手握上腰间的剑柄,咬牙切齿:“护送而已,报酬少不了你的。”
“我缺的是钱吗?”是点心!
沙曲一愣,捏着下巴又细细琢磨:这苏公子怎么像是赖上凤妹子了?“不过,我听说源山寺的糕点十分可口——”
夏枫急扯缰绳:“那就勉强去一趟。”
沙曲:???
源山寺是源城土生的寺庙。
宝刹叠云,黛瓦黄墙掩映在青松古柏中,坐落城内,却如高蹈世外,闻名天下。
沙曲等人先将货物安顿好,于客栈休息片刻,夏枫骑马护送苏公子前往。
寺庙颇大,百级台阶巍峨,来此朝拜之人众多,即便外界兵荒马乱,寺内也香火旺盛。
马车停在台阶下,木琴隔着手帕,自马车内扶出一位身材瘦削的公子。
这是多日来,夏枫头一回见他。
他一身紫色长衫,发髻看似被简单挽起,实则精心打理过,行过之处,飘有淡淡的花香。
夏枫瘪瘪嘴:在如此艰苦的环境,竟还如此精致,不愧是天京上流社会的公子,讲究人。
“木琴,你在此等候罢。”
苏公子的声音很轻,柔弱无比,最是符合当今女人的审美。
只消掏出苏将军的牌子,门口的僧人便开始神圣的净化手续:用“圣水”将二人撒了一通,又拿出两杯来请二人啜饮。
僧人为二人诵读部分经文,以“洗礼灵魂”,随后将其领至后院。
一路上,二人脚步徐徐,不曾搭话。
待到后院的佛堂,苏公子方郑重在蒲团上跪下,三拜叩首,口中念念有词。
“望阿姐平安,阿娘在边疆平安,我朝繁荣昌盛。”
夏枫忽想起,曾经,何子秋为了塑造自己温柔善良的人设,每天专门掐点路过她家门口,提一嘴要去村头小庙拜神仙的事。
佛像面前,但凡夏枫在附近,他均念念有词。
“希望凤姐姐娶我,希望凤姐姐娶我,希望凤姐姐娶我。”
夏枫每每听见,都免不了吐槽:“你蠢吗,愿望说出来不灵了。”
“佛祖又没谈过恋爱,你求个寂寞呢。”
“你求这么多遍给佛祖的香火钱够不够啊。”
思及此,夏枫长叹一口气。
竟觉得这些天来,周身过于安静,竟有些不爽利。
无意识养成的习惯真是可怕。
拜毕,苏公子朝她嫣然一笑:“凤小姐,不来拜拜嘛?”
“不了。”夏枫没什么信仰,她冷冷朝旁边一瞥,望见隔壁用来休息的屋子里,正摆放着漂亮的点心。
她感到一束目光在偷偷打量,冷不丁转过头,撞上那苏公子的视线,惹得他面色一红,眼神躲闪开去。
“凤小姐定默默许过了,不好意思同我说。”
“哈?就算我许过了,为何要同你说?你管得还挺宽。”
苏公子一梗,尴尬得以笑缓解,自顾自道:“阿姐原说带我出来散心,却不想碰见贼人,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她命比王八还长,死不了。”你阿姐戏份多着呢,你也不遑多让。
“……”苏公子清咳一声,“借凤小姐吉言……”
气氛像是凝滞了,尴尬异常。
对了,夏枫一个机灵:不如问问他如今贤王府的情况。
“听闻,苏公子与贤王有婚约。”夏枫忽单刀直入,也不拐弯抹角,一记直球打得对方措手不及,“苏公子不为未婚妻求一求?”
苏公子惊诧一番,不免在心中咂摸这句话的含义。莫非是要试探他如今是否有婚约?呵,小小送镖的,竟还起了攀妄之念?
他再次打量夏枫:不过,她长得确实惊艳,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若收归身边,当个护卫,也挺有排面。
“凤姑娘,叫我苏懿便是。”
苏懿面纱上的双眸含泪,闭眼深吸气,一副委屈模样:“凤姑娘没听说罢,那贤王失踪将近六年生死不明,头衔被她堂妹霸占,恐怕……就算活着回来,也无用了。再者,那贤王幼时便就是个弱智之流,难堪大任。”
思罢,苏懿捻起手帕擦擦泪,轻声啜泣起来。
此等演技,在备受何子秋磨炼的夏枫眼里,自然拙劣。
她脑内信息量汇聚成一句重点:她二姑爹趁她不在夺权了,所以现今人们口中的贤王,其实是她堂妹。
“哦,那没事了。”夏枫利落起身,转身就要走,俨然一副“男人你已经没用了”的模样。
苏懿一怔,起身疑惑地唤住她:“凤姑娘?”
夏枫顿了顿,忽记起方才她被说弱智来着,觉得心头不爽,便冷冷道:“你是真的挺蠢的。脑子这种东西,它虽然跟大肠长得很像,你也不能用它来装屎。”
“对了,”她转身朝他粲然一笑,“贤王不会娶你的,跟你哪叫成婚啊,那叫扶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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