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王李倓突然间登门,提起了昨夜商议封拜元帅之事,李汲听了,心中不禁微微一跳——难道李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吗?还是想恳请李泌改口,让你做元帅?
却听李倓继续说:“然而广平王兄年长,自当肩荷天下之重,孤又岂能逾越啊?幸亏长源先生进言,使圣人打消此念,改以王兄为元帅——长源先生所虑,正是孤之本意,先生实知孤也!因而急忙赶来向先生致谢。”
这倒大出李汲的意料之外,当下虽然微微躬着身,垂着头,却两眼上翻,小心地观察李倓的表情——倒不象是在说反话,或者装腔作势呢。他故意试探道:“我听奉节郡王说……”先把锅甩那孩子头上去——“大王允文允武,英姿勃发,比广平王更适合领兵,做元帅。虽然长幼有序,但为了国家,大王为何不肯当仁不让呢?”
话才出口,就觉得自己未免说得太文诌诌了些……算了,就当是在转述李适所言好了。
李倓果然没有起疑,只是正色道:“孤虽有一日之长,但论忠谨爱人,远不如广平王兄。若是统率一军,临阵却敌,自当力争此任,但若说担任元帅,代圣人督责诸将、统筹军务,则唯有广平王兄,才是最佳的人选啊!且孤若为元帅,一旦立功,则王兄……”
猛然醒悟,对于自己有可能落到必须争夺储位的尴尬境地,还真没必要跟李汲这种粗人说,于是就此打断话语,合上了嘴巴。
李汲心中蠢蠢欲动,实在按捺不住,就提醒对方说:“殿下那么多言辞,草人似懂非懂,实在不能转述。还是请殿下另找机会,当面去对家兄说吧。”
他的意思,不管你是真心实意不想当元帅,还是假装无意问鼎储位,你跟我说这些都没蛋用啊。你就应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当面向李泌道谢,并且希望这些话可以传到圣人和广平王的耳中去。
李倓闻言,微微一愣,随即便笑道:“确应如此。”于是朝李汲略略一点头,便即转身离去了。
其实这时候李适早已转归,远远地听见王叔的声音,遂不敢露面,就躲在墙角边静待,一直要到李倓走得远了,方才疾步蹿入院中,低声道:“钱已有了,且我已换了百姓装扮——李汲咱们走吧!”
然而李汲却仿佛没有听见,只是望着李倓离去的方向,伸手抓着下巴上的短须,愣愣地出神……
李汲在想什么呢?他琢磨着,此事绝不象表面上看来的那么简单啊!
首先,昨夜所言军国大事,除皇帝外,只有李泌、李辅国和自己知道——也巧了,四个全姓李——理论上是不能随便向外界透露的。那么程元振又是怎么知道,并且告诉李倓的呢?
当然啦,封建王朝,并没有那么严格的保密制度,私泄禁中语于亲王而非外臣,也不算什么不赦之罪。那么程元振据称是李辅国的心腹,他必定是从李辅国处得到的相关情报。只是程元振是自己跑去巴结李倓,泄露了此事,还是受到李辅国的授意呢?
从昨晚的情形看,李辅国和李倓并不对付。倘若李倓得任元帅,并且有觊觎储位之望,那么李辅国通过程元振传递消息,想要弥补嫌隙,犹有可说;问题李倓因为李泌的进言,当不上兵马元帅……老奴才难道是想在李倓面前上李泌的眼药吗?其心可诛!
然后李倓跑来找李泌道谢,是真情是假意,无从得知。关键是——那家伙是真慢了一拍,没能在李泌上班前就截住呢,还是故意来迟的?他来迟是本想通过自己向李泌转达谢意,并不愿搞得人尽皆知呢,还是别有什么意图?
最终李适的呼唤打断了李汲的思路,他只能砌辞道:“方才建宁王来访……”
“我见到了,王叔与你说了些什么,也都听到了。”
“所以啊,我在想,忘记告诉建宁王,今日的午饭便不必送了。”
正所谓:健身诚可贵,美食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于是朝李适点了点头,迈步就要朝院外走,却被李适一把扯住,嘲笑道:“你这个样子,却不适合出宫——你看我。”
李汲定睛一瞧,只见李适早便除去了郡王服饰,头扎一方青巾,身穿一领白衫,腰系布带,足登麻履——这打扮跟我也差不太多啊,则我有哪里做得不对了?
李适笑着朝他腰间一指:“你这横刀,乃是军中制式兵器,若在他处还则罢了,如今圣人驻跸,城中警护严密,见到了难道不会盘查么?白白惹事,浪费时间,也搅扰游散之兴,当真何苦来哉。”
李汲一拍脑门:“殿下说得是,确实我有失考虑……”
但事儿还没完,就听李适继续指点:“还有这锦囊,本是我向建宁王叔讨要来的,你着麻衣,却系锦囊,则在他人眼中,若非抢来,必是窃来。且符牌不当挂在腰上,出宫后还是揣入怀中的为好……”
李汲不禁有些脸红,心说我憋闷已久,急于出宫,竟然没能深思熟虑,导致满身都是破绽……我还不如一个孩子!看起来这位奉节郡王确实聪敏啊,不枉了父祖全都保爱他,那么我在这孩子面前,是不是也要上点儿心呢?不能再象从前那般轻松、随意啦。
于是请李适稍待,他疾步返回后寝,摘下腰刀,换了李泌的那柄长剑;又除去锦囊,用一个小布口袋盛装弹丸;最后把腰牌也解下来,就握持在手中。
这才领着李适,出了院门,兜兜转转,自角门离开临时宫禁。出宫时并未遭逢什么阻碍,只要一亮腰牌,卫士便不讯问,直接开门放行。
出宫之后,驻足四望,琢磨着该往什么方向走。倒是李适对于城内布局更清楚一些,当即伸手一指:“集市在南,我等且往南去吧。”
迈步行不多远,突然间耳边传来一通鼓声,随即乐声响起,倒不禁吓了李汲一大跳。他朝李适以目相询,李适笑道:“这是排仗鸣乐,圣人出宫——可热闹呢,想瞧吗?”不等李汲回答,便即一拉他的手,扯着向前面横向的街道跑去。
街道上实已封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有全副武装的禁兵在两侧护卫,官民人等,皆不许逾越。这时候有不少老百姓也涌出门来,或跪或立,聚集在禁兵背后,各自引颈眺望。李汲心说皇帝不是三天两头就要出宫、出城去犒赏新到的兵马吗?我还以为老百姓都司空见惯了……想来是日常娱乐活动实在太少,所以哪怕瞧熟了的戏文,也愿意二刷、三刷乃至无数刷。
李汲站在人群当中,同样抬头眺望,一个不留神,李适箭步蹿上道旁一座石墩——大概是用来拴马的——随即将右手按在他的肩头。李汲瞥小家伙一眼,低声叮嘱道:“小心一些,若跌下来,我可未必来得及扶。”
时候不大,天子卤簿便即浩荡而至,李适一边指点,一边向李汲解释:“前面是导驾,开道而已,无甚可看……接着引驾,骑卫之后,便是鼓吹,有鼓、笛、箫、笳、鸣、筚篥等等……”
实话说,李汲挺瞧不上这年月皇家审美的,无论骑步禁卫,还是旗手、乐手,一个个穿得五颜六色、花枝招展,只觉繁杂,根本体现不出什么威仪来。只是再瞧瞧街两边儿,多是白衣平民,偶尔点缀几身青衫、绿袍,就连姑娘家都以素色为主,估计老百姓平常是见不到太多颜色的,所以才会觉得好看。
这要在后世,非被人骂成是乡下审美,比作老财主嫁女吧。
而那所谓的仪乐,在他听来也觉闹哄哄的,旋律不见有多优美,只是吵耳朵罢了。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对照此情此景,诚哉斯言。
好在据李适所说,因为行在诸物难备,所以仪式从简,省去了不少的旗帜和乐器,否则怕会显得更加“村俗”。
过不多久,终于皇帝过来了,但没有按照礼制乘车,而是骑着匹高头大马。皇帝前后,十多骑也皆官员,或紫袍、或绯袍,偏偏斑斓中凸显出来一抹素色——
那当然就是始终不肯受官,仍然穿着庶人白衣的李泌李长源了。
李汲不由得暗赞:倘若李泌也穿紫着绯,大概就泯然众人,显不出来啦。如今他策马伴驾,仅仅落后皇帝一个马头,白衣萧飒,再加仪表出群,真是一眼望过去,哪怕不看皇帝,都肯定会注意到他!
就听身旁传来百姓的话语,一人指点道:“那穿赭黄的,便是圣人。”随即有人问:“穿白衣者是谁?”
“那是山人。”
“哪来的山人,而能伴在圣驾之侧?我方来此,你不要诓我。”
先前说话的人讪笑道:“你自可去问旁人,我哪有扯谎?若不是山野之人,仪驾之中,如何敢不穿官服,却以白衣相从?”
貌似这些话连李适都听见了,当下将身子略略一俯,凑在李汲耳边喟叹道:“长源先生当真好潇洒,好威风。我宁可不穿紫,也望能如他一般,白衣相伴圣人……这难道便是先贤所谓的‘素王’不成么?”
李汲斜睨他一眼,同样低声问道:“不穿紫,那若是穿赭呢?你愿穿赭还是穿白?”
李适按在李汲肩膀上的手略略一紧,随即呵斥道:“住口!我还当你是个好人,却原来是小人,近则不逊……”
李汲不禁撇嘴——你爷爷是皇帝,你老爹是内定的储君,你是皇长孙……倘若不出万一,将来你帝位有份啊,我就不信你舍得那身赭黄袍!装什么相啊,还说我“不逊”……我小人的一面你还远没见着哪!
当然他也知道,这话可以说,但不能一说而再说,于是车驾过去之后,两人谁都无意把话题继续下去。李适扯着李汲,便直奔了南城的集市。
这年月城市中普遍实行“里坊制”,且将居民区和商业区隔离开来——为的是方便管理。西京长安、东都洛阳,据说都有东西两个坊市,而这定安小城则只有一市,几乎所有商业活动都必须在集市内完成。
——当然啦,个人经营的小商贩、小手工业者——比方说磨镜的、锵刀的、补碗的——例外,那必须得游行各坊,而不能在集市内坐等生意上门。
在李汲看来,这定安的集市很是萧条,统共二十多家铺面,还有三成上着板,不开张,就连摆摊儿的也寥寥无几——还没有外面街道上巡逻的士卒来得多呢。想想也是,虽然战火尚未延烧至彭原郡,终究两京陷落,然后大兵进驻,难免人心惶惶;而至于将士,如今定安城内外最不缺的就是兵了,说不定比常住居民数量还要多。
有铺面的,多半卖一些相对高大上的东西,比方说金银首饰、文房四宝、丝绸锦缎;至于摆摊的,多数是农产品和小手工制品,更因不年不节,所以全是日常用具,没什么新鲜花样——类似集市,他在奉天城里就早逛过啦。
反倒是李适,瞧着什么都有趣,哪怕一盆一碗,都能让他驻足半晌。李汲私下里问他:“殿下……”李适把食指竖在唇上,低声道:“嘘,不要如此称呼。你叫我贤弟,我叫你贤兄就行了。”
“好、好吧……难道贤弟从前一直居于宫……府中,没有出来逛过街么?”
李适双眉一挑,说:“你也太小觑我了,当我是笼中鸟么?不过从前只微服闲游过西京的集市,那是何等的繁华……这小地方,货物虽粗陋,形制却多与畿内不同,故而多瞧两眼罢了。”
可能正如他所说,小地方没什么好东西,虽然瞧着新鲜,却并不值得收藏,所以一路行来,也并未曾掏钱购买过一物。然后逛着逛着,日上中天,李汲就建议说咱们吃点儿东西去吧。
李适首肯了,但说:“不入酒家,必无我府中做得好,不如就街边寻些小食,品尝一下本地风味吧。”
三不知此言落入了街边一名闲汉耳中,当即笑着介绍说:“听二位口音,是京畿人士吧?若初来本县,则老关的荞剁面,不可不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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