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起,尹谌的独居生活发生了一些不明显却足够察觉的变化。
比如楼上原本空着的房子有人搬了进来,连续好几晚能听到叮铃哐啷整理东西的声音,细碎的脚步声一会儿从卧室到客厅,一会儿从客厅到厨房,时而欢快急促时而拖拉磨蹭。
没被在医院围堵的那些日子,尹谌甚至可以从这动静判断出楼上住户每天什么时间回家,还有今天心情如何。
再比如经常会收到来自邻居的投喂,从包子馄饨葱油饼到饼干曲奇小蛋糕,无所不有。自打有天目睹两个家电城的搬运工扛了一只大烤箱上去,楼上住户待在厨房的时间更长了,产出物也更加丰盛。
尹谌不收,唐柊就把吃的装袋挂在他家门上,被抓包了就眨巴着眼一脸无辜:“我给楼上楼下的邻居们都送了啊,你家隔壁的小两口都说好吃。”
任由食物挂在门上会被物业找上门,扔掉又可惜,尹谌陷入两难。
好在楼上的新邻居也不是每天都有空,闲了没几天就开始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医院楼下也没空蹲了,十一月的某一天,尹谌回家看到门上贴了张纸条,上书:最近太忙啦,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哦!
尹谌松了口气,晚上自己在厨房煮粥时,打开冰箱看见一排整齐的咸鸭蛋,耳边只有烧开的锅里咕嘟声,楼上使用率极高的厨房毫无动静,竟无端地让人有点不适应。
不过这些微妙的感受很快被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取代了。
年底工作繁忙,还要准备月底的执业医师资格考试的综合试,尹谌这阵子都在医院和家两点一线跑,连着大半个月没回尹家,尹正则天两头给他打电话。
没什么要紧事,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话:“能不能考上都无所谓,去医院工作也是为了历练,不求你在这方面有什么大建树,毕竟总要回来帮家里的忙。”
尹谌说没有转行的打算,尹正则就哈哈大笑:“现在没有,以后总会有的,只要是alpha都争强好胜,这个家迟早要交到你上。”
虽然尹谌已经不为尹家制约,这样笃定的话难免让他有压力。
回想大学念到一半时,尹正则通过多方段调查到他是alpha的事,亲自到他学校里找他谈话,经过一番据理力争,尹正则开明地表示未来由他自己选,但是性别栏要改成alpha,族谱也要跟着改,尹谌为了继续念书答应下来,却给后来的种种矛盾埋下了隐患。
当时尹谌也征询过母亲的意见,向来不支持他与尹家来往的林玉姝没来由地态度软化,说“无论如何你也是尹家的人”,几乎没有对尹正则的安排提反对意见。那时候尹谌只当母亲上了年纪想开了一些事,现在想想,才发觉其的蹊跷之处。
林玉姝偏执惯了,当年为了报复父亲报复尹家,不惜带他远走他乡隐姓埋名,一个人固有观念根深蒂固,哪那么容易改变?
然而目前的线索匮乏,让尹谌从总结出什么实在困难重重,他只好两边应付着,循着模糊的轨迹慢慢探索搜集。
离考试还有一周时间,整天无所事事的尹谦也来凑热闹。
他先给尹谌打了个电话:“哥,我追的那个小明星搬到你现在住的小区去了!”
难得休息的尹谌正在看书,闻言敷衍地“嗯”了一声。
“你猜他住在哪一栋?”尹谦兴致勃勃地自问自答,“就住你那栋,你家楼上,你说巧不巧?”
尹谌:“……巧。”
半小时后尹谦就到了,先到楼上按门铃,无人应门,才灰溜溜地跑到楼下投奔亲戚:“他怎么还没回来啊,哥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尹谌怎么会知道唐柊什么时候回来?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尹谦。
“你自己问他。”尹谌说。
尹谦垮着脸:“他不接我电话啊,不知道是不是拍戏太忙。”
想到身在外地还每天早晚次不懈地加自己微信,甚至学会用备注唱歌吸引注意的某人,尹谌拿起
点开微信,下方通讯录果然又冒出来一个“1”,点进去看,今天改唱儿歌了,备注栏里醒目的一行:找呀找呀找朋友~
指在屏幕上悬空暂停,尹谌觉得自己的犹豫来得莫名其妙,在身旁的尹谦不知道第几次拨电话被挂后,果断地左滑删除。
兄弟俩除了都姓尹,不管是长相还是性格,都没有相似之处。
尹谌继续静坐着看书,尹谦坐了半小时换了八个姿势,实在闷得慌,忍不住跟尹谌说话:“哥,楼上的一个人住还是有别人啊?”
“一个人。”尹谌说。
“你怎么知道?”
这个问题尹谌没法答,总不能说从脚步声听出来的吧。
“唉。”思春少男尹谦又掏出翻阅心上人的照片,“你说他那么漂亮,会不会早就被其他有权有势的alpha给包了啊?”
尹谌薄唇紧抿,没再做声。
就这样边工作边学习边忍耐各种各样的打扰,试那天,尹谌竟发挥得不错,如果这次顺利通过,明年春天就可以拿证挂牌成为正式医生。
刚出考场,刘医生就打电话来询问情况,尹谌如实说没问题,刘医生在那头爽朗大笑,问他在哪里,说要请他吃顿好的犒劳一下这段时间两边兼顾的辛苦。
“不辛苦,都是应该的。”尹谌说,“今天有个老同学来首都出差,我跟他约好一起吃饭。”
刘医生当即便放行:“那你们年轻人玩去吧,顺便瞧瞧周围有没有适合交朋友处对象的,要是因为工作耽误了你的终生大事,咱们医院可赔不起啊。”
尹谌当玩笑话应下了,挂断后就给贺嘉勋打了过去:“我这边忙完了,你在哪儿?”
另一边,首都场,背着不多的行李走出舱的唐柊刚一接触到外面的空气,就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
秋末冬初的首都风很大,行道树的叶子掉得零八落,在寒风苟延残喘地挣扎。
上了车,听说唐柊今晚要去首都市心的一家知名日料店用餐,开着车的钱小朵大惊小怪:“那家挺贵的吧,你居然舍得?”
唐柊对自己给人留下的抠门印象心知肚明,撇嘴道:“好朋友来这边出差,当然要请他吃顿好的。”
虽然刚从剧组出来,明天唐柊还是被安排了满满的工作。
钱小朵把唐柊在饭店门口放下,降下车窗提醒他晚上早点睡明天别迟到,唐柊嘴上应着,心里想确实要早点回去,掐指一算上次给尹谌的包子应该吃完了,得做新的送过去。
冰箱里还有面粉,肉馅可能不太够,回去的时候顺道去超市买点虾,这次做虾仁馅的吧。
一边走路一边计划着,唐柊走进苏韫在微信里告诉他的那家饭店时,还在埋头思考,被服务员引到包厢时刚要喊上一句“苏苏你选这地方是想我破产吗”,抬头看见一屋子个人,登时张口结舌。
贺嘉勋率先反应过来,“砰”地拍了下桌子,指着对面的苏韫道:“好啊,你又是故意的!”
“难得一起出门,老同学见个面怎么了?”苏韫淡定地倒茶,招呼唐柊过来坐,“你坐我旁边,等下就上菜了。”
唐柊小步小步地挪过去,都没敢看正对面的人的表情。
屁股刚挨着坐垫,斜对面的贺嘉勋噌地站了起来:“苏韫你还是人吗,上学的时候骗我利用我,现在多大岁数了又来这一出?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傻逼对吗?”
他是典型的炮仗脾气,火蹿上来就压不住,苏韫去拉他也被他甩开了。
“你出差要我陪,我这不就陪你来了吗?”站起来比贺嘉勋高大半个头的苏韫劝道,“先吃饭。”
“吃你妈的饭!”贺嘉勋越想越气,指着唐柊道,“既然你这么爱帮他,连吃顿饭都不忘给他制造会,以后不如跟他过好了。”
唐柊:“……”
言罢贺嘉勋摔门而去,苏韫似乎习惯了他这样发脾气,对席上的二人说“你们先吃”,就追出去了。
抽拉木门关上,不大的包厢里霎时安静下来。
唐柊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搓搓,又喝了一口,确定对面的人暂时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硬着头皮道:“那个,我不知道苏苏他们还约了你。”
好半天,才听到一个低沉的“嗯”字,唐柊鼓起勇气抬头,尹谌也在用沉静的眸子看他,视线交接的瞬间,唐柊心脏猛地一缩,忙把头低了回去,然后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
大半个月不见,心里分明惦念不已,人坐在面前就控制不住地胆怯起来。
一道道精致的餐食送进房间,两人拿着筷子面对面吃。
唐柊的心思压根不在吃东西上,这样独处的环境令他分外紧张。他既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又怕出去的两人突然回来,心不在焉之下生鱼片沾多了芥末,一口下去呛得捂嘴猛咳,眼泪都辣出来了。
他扭头咳嗽了会儿,转过来时忽见一只骨节分明的出现在视线里。
尹谌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唐柊愣了下,而后忙脚乱地拿起来喝,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清淡的水冲散了刺激性很强的辣味,不知为何,唐柊的眼眶还是热的,更想哭了。
因着这杯可能是举之劳的茶水,唐柊没有先前那么畏缩不前,总算起了个话头:“这阵子是不是很忙啊?我看你都瘦了。”
尹谌抬眼,视线扫过唐柊穿在外套里面的空荡毛衣和支棱在细瘦脖颈下的两条凸出锁骨,启唇似是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
顺利地开了头,唐柊受到鼓舞,接着从拍戏时的见闻说到回家后的安排,问尹谌喜不喜欢虾仁馅儿的包子没得到回答,又问他喜不喜欢吃日料,喜欢的话他可以学。
“日料我很少会吃,虽然现在挣钱了,也不能乱花嘛。”唐柊斟字酌句生怕露破绽,可急于讨好的目的根本掩盖不住,“你应该挺喜欢的吧?以前在n城都没见你吃过,早知道当初就攒钱请你去吃日料了。”
提到过去,心头难免生出些遗憾。索性尹谌没打算回答,唐柊赶紧调转话题:“不过上学应该也没办法常吃这个吧?你们学校的食堂都有些什么好吃的啊,有糖葫芦吗?”
沉默了一会儿,尹谌说:“问这些做什么?”
唐柊把他的回应当做往好的方向发展的信号:“说起来n城十五的食堂,我们俩当时都没什么会去,据说现在的菜色比之前好多了,学生都不用整天往外跑了。我就是好奇嘛,想知道大学食堂什么样子,是不是真的比外面便宜……”
连绵的回忆经由他的话语牵出,尹谌似是想起什么,面上隐约浮现几分阴霾。
他用无甚起伏的声音问:“跟你有什么关系?”
唐柊被噎了一下,脸色发白,嗓音渐渐压低:“就是……好奇嘛。”
好奇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好奇你还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不得不说苏韫很会挑地方,这家日料店环境清雅,最是适合谈话聊天。唐柊心里天人交战,纠结再,还是不愿辜负好友的好意,打算趁此来之不易的会把话说清楚。
他放下的筷子,做了几次深呼吸,说:“之前是我不对,都是我的错,我知道你还生我的气,我可以等你慢慢消气,等到你愿意接受我。在此之前,我会一直对你好……不,以后也对你好,不会再让你难过了。”
哪怕做的都是对未来的展望,思绪仍然无可避免地被引到与当下有重叠部分的片段——恼人的秋雨,猝不及防的一场打斗,两个受伤的少年依偎在雨,分食一包碎得稀烂的菜园小饼,互相祝愿对方以后不要再难过。
可惜愿望终归是人的一厢情愿,这份疼痛旷日持久地延续至今,当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后来无人珍惜养护,日晒雨淋,这些年来那道疤结了掉、掉了再长,始终没有真正愈合。
被强行拉回过去的尹谌喉咙发紧,垂放在膝盖上的也鼓起青筋,像在借此
压住即将崩断失控的闸门。
他看着唐柊,沉声问道:“为什么?”
纵有一千、一万个疑问想得到解答,到嘴边只剩下个字,好像他们分开的两千多个日夜瞬息而过,回首望去,不过也就寥寥几回朝升暮落。
为什么那样做,为什么离开我……再多的为什么,归根结底,他只想要一个答案而已。
对视,唐柊从尹谌眼底读到了很多东西,比如不轻易泄露于人前的疑惑,比如隐忍已久亟待宣泄的痛苦,还有轮廓晕开、面目模糊的自己。
唐柊知道现在是最好的时,只要自己给他一个理由,无论多么荒谬绝伦,他都可以试着释怀,试着原谅。
只要能给尹谌一个小小的理由,他就可以自行把前因后果补齐,说不定自今日起,两人的关系就将柳暗花明。
可是唐柊做不到。
这些年来,他越是克制,就越是忍不住记起,记起尹谌的笑,还有尹谌给他的、全世界独一份的美好爱情。
那条有着两人许多足迹的小巷是他最常梦到的地方,就是在那里,磨破脚的他趴在尹谌宽阔的背上,掰着指细数背着他的这个人所有的优点、珍藏这个人对自己所有的好,并在无人知道的地方,发誓以后要对这个人很好很好。
他会把最好的都给尹谌,哪怕是编造出来的虚幻过去。
“我当时觉得很累,想快点摆脱困境,想赚钱过好日子,又、又不想连累你。”唐柊五内俱焚,说得既快又急,生怕一旦断这真假掺半的剧情就续接不上,“现在我有钱了,我不怕了,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可以对你很……”
对面的尹谌突然站了起来。
唐柊哑然失语,眼睁睁看着他向来沉静如水的眼眸里久违燃起的炽热希望,又因为他的话一点一点熄灭,直至荡然无存。
如炬的目光变得深暗,身形高大的alpha拼命收敛即将冲破胸膛的暴戾。
唐柊却从他的压抑看出一种濒临瓦解般的脆弱。
尹谌紧咬牙关,一字一顿地说:“可是我从来都不需要那些东西,我只想要……”
只想要你留在我身边而已。
我什么都不怕,只怕通往未来的路上没有你。
瞳孔猝然紧缩,唐柊的毫无血色的唇剧烈抖动几下,张合半天也没能说出话来。
即便在最重要的地方戛然止住,他还是听懂了。
可是一切都晚了,是他让他松开,是他选择先放弃,是他用那么残酷的方式,把尹谌一个人丢在那场冰冷的大雨里。
逝去的时光无法倒流,过期的挽回毫无价值,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唐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门口的,尹谌把账结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仓皇地在背包里翻找钱包,又在尹谌的阻拦下停住动作。
“不用了,就当给你的酬劳。”尹谌又恢复到平日里冷静理智的状态,“谢谢你送的食物。”
捏着钱包的指狠狠蜷缩,仿佛绷在弦上的箭只是被短暂冻结,此刻在一声令下后尽数向他射来,唐柊的心被密密匝匝地刺着,除了疼,更有一种温度迅速流失的空。
一前一后行至店外,望着融进浓稠夜色的背影,隔着似远非近的距离,唐柊听见自己问:“你当医生,是不是因为我?”
他知道自己很卑鄙,事到如今还在借用过去的承诺逼尹谌承认对自己还有余情。
如同一个行走在黑夜的幽灵,为了抓住失而复得的光芒,忍着灼烧心的剧痛,不惜拿从前有血有肉的自己与现今的一副残破躯壳作对比。
可惜这样的故事多半得不到好结局。
“不是。”
尹谌没有回头,任由冷硬的声音消散在深秋萧瑟的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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