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总是走的很快,就像是在指间的轻沙,从来都握不住。
这场雨还没过去,谢奕便又一次匆匆离开了会稽。
伴随着他离开的,还有一首不知从何而起,却很快在各地之中传扬开来,甚至比他的速度还快的小曲儿。
曲子非常简单,就这么两句:
“狡兔死,走狗烹,聪明的猎狗,不追人。”
“新大王,新丞相,一朝天子啊,一朝臣。”
就这么两句,再无其他,曲调也很简单,一时之间,几乎是所有人都能哼哼上两句,就连那街边的孩童,都以此来做翻花绳儿的小调,长江南北,仿佛是一夜之间,便都是这个歌声。
会稽。
“狡兔死,走狗烹。聪明的猎狗,当然要懂得事儿做一半,才能不断地有事儿做。”
看着一脸认真,给自己解释的丈夫,谢道韫冷笑一声:“所以,这首小调儿,你创作出来,就是为了偷懒用的?”
王凝之尴尬地挠挠头,“这个东西嘛,音乐上的事儿,你比我懂得多,应该是明白这个不同的人,总会对一首曲子有不同的感悟。”
“明白了,那就是说你这个作者,感悟就是这么一句?”谢道韫挑挑眉。
“夫人,近来你身子越发重了,可一定要小心养护,我先给你捏捏肩,边捏边聊。”
王凝之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想要凑近些,却被谢道韫嫌弃地推开,娇嗔一声:“大白天的,你想干嘛?”
“不过是想给你一个深情的拥抱罢了,”王凝之很自然地就随着她那一推,直接倒退了好几步,瞥了一眼后头,确定方位之后,这才‘很不小心’地跌倒在窗户边的桌子上,顺势就瞅着外头的绵绵细雨,皱起了眉头。
“夫人,这样的雨季,搞得整个家里都湿湿的,这样对你的身体很不好,而且这不见阳光,人也总是心情抑郁,可不是好事儿,这样吧,我来给你搭建一个……”
“停!”谢道韫直接一个大大的白眼,“我不逼着你去给三叔弄那些东西,也不会因为你偷懒去告状,你也别白话了,给我讲讲,你弄这首小调儿,究竟是打算作何?”
王凝之总算是舒了口气,没办法,这几日连绵的雨啊,害得自己想要出去转转,都不能行,被谢安强制要求在家务工。
这还不是最气的,最气的是自己的老爹,那个嘴里喊着‘疼爱儿子’的王羲之,王大人,居然说什么‘难得我这不成器的儿子能有点用,赶紧使唤,也算是给我琅琊王氏争脸了’之类的话,严令自己不得出王家。
只要可以不干活,那啥都是可以接受的。
于是,王凝之就又一次十分狗腿地溜了过去,给妻子捏着肩膀,说道:“其实很简单,狡兔死,走狗烹,聪明的猎狗不追人。这就是在说桓温,当天下人都在传唱的时候,别人或许不会觉得如何,但桓温必然心里头有些顾忌,毕竟他是有大野心的人,当然不想让自己有些坏名声。如今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只要秦国乱起来,桓温却出兵于燕,自然真相大白。”
“新大王,新丞相,一朝天子啊一朝臣。这个,就是说给苻菁听的,等到岳丈大人那边动手了,苻菁自然会忍不住的。”
谢道韫微微一笑,“只怕你这些话,都只是一半吧?”
“狡兔死,走狗烹,聪明的猎狗不追人,这可不像是仅仅为了一个桓温所说,你是在给建康的那位警告啊。是因为大哥近来的事儿吗?”
“新大王,新丞相,一朝天子啊一朝臣。苻菁确实会听,可苻生也会听的,不是吗?”
王凝之松开手,绕到前头,瞧着妻子眼里那聪明的光芒,耸耸肩,“我就知道瞒不住你,可岳丈大人那日离开的时候,跟我说,你从小就爱想事儿,让我尽量不要烦你,让你能轻松些,不要劳心劳神的。还说前头的事儿已经告诉你了,别的就少说些。结果还不是被你一猜一个准儿?”
谢道韫轻轻叹了口气,“爹爹也是用心良苦,故意告诉我一些,让我觉得都知道了,这样就不会再费心思了。”
“是啊,难得岳丈大人那样粗犷的脾气,还能如此做派,只是这天底下,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你呢?”王凝之笑呵呵地说道。
“你就别在这儿讨好卖乖了,与我说说,大哥大嫂在建康,一切可还顺利?”
王凝之严肃了些,“大哥啊,他们在建康,也是不容易啊。”
……
连绵的雨季似乎将整个扬州都覆盖了。
建康城。
王玄之坐在窗前,正对着一封文件沉思着,从几州之地所交纳上来的钱粮看,恐怕他们都还有所保留,尤其是江州,这些物资,恐怕远远达不到一年所应有的。
虽然有琅琊王氏作保,各大士族难得一条心,愿意出钱出粮,襄助前方的军队,但毕竟谁也不愿意把桓温往死里得罪,想必很多家,还是在暗中给桓温一些供给,而大多数者,也都在一个观望状态。
若不是前些日子,谢奕确实兵不血刃拿下了颍川,而桓温却在洛阳大战一番,证明了朝廷的部署安排是多么的睿智可信,恐怕现在连这些物资都收集不上来。
不做其事,不知其苦,看看手里的这些清单,王玄之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年来,朝廷一边与各方士族平衡,一边又要与桓温对立,确实很是艰难。
在刚得到物资的时候,不是没有大臣要以此充实国库,要不是诸葛老大人力排众议,甚至在大殿上发了脾气,那恐怕谢奕根本无法出兵。
外头的事儿纷乱不休,朝廷里头也是各怀心思,司马昱居然想要让自己去做左仆射,还拉动了不少人,若不是诸葛老大人和太后支持,现在又是一团乱麻了。
窗外的雨声还在淅淅沥沥,这黄昏时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水雾升腾之中,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乌云遮盖。
身后孩子的哭声响起,让王玄之的思绪回来,转过头一瞧,忍不住笑了笑。
原来是儿子正在小围栏里头,皱着小脸儿嚎哭。
王玄之走了过去,很仔细地看了看,啥也没有,大概是刚睡醒来,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吧。
因为从自己走过来,他就不怎么哭了,就是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使劲儿打量着自己。
拿起来旁边的拨浪鼓,王玄之轻轻摇着,嘴里哼着江南小曲儿。
没多久,王安之就笑了起来,还伸着胖嘟嘟的小手,想要拿来玩。
王玄之把儿子抱了起来,放在怀里,手里拿着拨浪鼓,让儿子拽着那上头的小绳子,父子俩玩得开心。
何仪走进来掀开帘子,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从有了孩子以后,何仪显得比以前更加温柔了,也不着急,站在门口,等到身上暖和了,才慢慢靠近。
“忙完了?”王玄之往旁边挪了挪,让妻子坐在身边,轻声问道。
“是,那些妇人们也不嫌麻烦,下着雨还要过来闲聊,”何仪撩了一下垂落的头发,和儿子对视着,伸出手去轻轻扯着儿子手里的丝线,知道王安之已经恼怒,打算再开口大哭的时候,才放开来。
王玄之忍俊不禁,妻子是很典型的大家闺秀,做事儿总是有章法,有规矩,从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却偏偏跟儿子不对付,总是逗来逗去,每次都要把儿子逗得快哭了才肯罢休。
“他现在已经开始记事儿了,你再这样,小心他以后不肯叫娘。”
“他敢!”何仪柳眉一竖,“我这么辛苦才把他生下来,他敢不叫娘,我就,嗯,我就,打他屁股!”
王玄之笑了起来,可是还没等他说话,何仪就转过脸来,很是好奇:“今儿她们几个,都在说现在那首歌谣,我听了一下,怎么像是二弟弄得?”
从丈夫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何仪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就说嘛,听着就古古怪怪的,这就很有二弟的风格,加上意有所指,那想必是错不了的。只不过她们并不清楚,还以为是哪里流传来的,讨论了好一阵子。”
王玄之则问道:“意有所指,她们是如何说的?”
“嗯,”何仪顿了一下,想了想,回答:“就说是在给天下人警示,桓温狼子野心,说是桓温如今听到这首歌谣,怕是要生气。”
王玄之点了点头,“桓温久居于洛阳,如今又接手了颍川,可颍川的驻兵却多得异常,看来这些世家大族,也都不蠢啊。”
“夫君,给我说说,二弟想必不仅仅是这个意思吧,第二句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不像是说我们的,如今陛下还年少,哪儿来的下一朝?”何仪眨眨眼。
王玄之皱眉:“是她们问的?”
“没有,”何仪摇摇头,“就前一句,已经足够这么妇人们讨论了,至于后一句,大家也不太清楚,我只是觉得二弟行事,虽然天马行空,却很少会做无用功,想必那句话,也是有些含义的。”
“长安。”王玄之给妻子解释着,“苻雄没了,苻健病重,长安之乱,恐怕不远了啊。”
何仪虽对这些不算了解,但大概情况自然也是懂得,很快就想明白了:“是那个苻菁?”
见到丈夫点头,何仪眼神流转,“苻菁也算是秦国的猛将了,只是前太子没了以后,苻健就甚少让他领兵出征。”
“苻生即位,苻菁应该是不想看到的,二弟想要苻菁反叛?”
王玄之‘嗯’了一声,“不论是秦,还是燕,他们越乱,对我们越有利,尤其是秦,这次大战分明处于劣势,可他们还是守住了平阳,生生逼退了慕容恪,苻雄一代名将自不必说,可这个苻坚,怕会是下一个苻雄。”
“苻坚?”何仪皱了皱眉,“毕竟还年轻吧,你觉得他会?”
“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二弟给我的信里,对这个苻坚很是看重,而且这次他能和桓温对峙于洛阳,虽然最后撤走了,但也做出反击,打的还算是漂亮,加上又是苻雄之子,在军中必然多有支持。”
“恐怕苻健如今想的,就是要让苻生继位,苻坚来辅佐了,正如当年他和苻雄一般。”
“所以,”何仪努力跟上丈夫的思绪,“这是又快打仗了?”
“这就要看桓温了,如果他要西过蒲板而入长安,我们自然要配合,如果他一意孤行,要夺慕容氏的地盘,东越上党而进邺城,那我们就要准备和桓温的大战了。”
何仪脑子里明白,心里却多是害怕,攥紧了丈夫的手:“能赢吗?”
“天知道,”王玄之轻轻摇头,“一旦桓温对燕开战,那一切都会失控,他若是赢了,就完全可以压制整个朝廷,以及士族,无论是从地盘,还是从军队上来说;而他若是败了,自然会对内疯狂碾压,来避免受到我们的打压,那宣城之事你可还记得?”
“我记得,”何仪眼巴巴地看着丈夫,“当时桓温便强压朝廷,逼得殷浩大人不得不辞官,若不是父亲和二弟亲往宣城,如今扬州已经是桓温的了。那就算是他败了,我们不打压呢?”
王玄之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桓温若是败了,我们不打压,这天下士族,无数百姓,谁还会站在我们这边?大家愿意跟着我们,说白了就是有利可图,若是瞧见我们无能,自然会倒戈相向。况且,就算是我们不动,桓温也不会相信的。”
何仪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儿子身上,眼里充满了慈爱,“这些我其实也明白,可不知怎么,总是希望日子能太太平平地过下去,他才出生多久啊,我只想要看着他平平安安地长大,以后给他娶一个好妻子,安生地过日子。”
王玄之点了点头,“我也想着,能在以后垂暮之年,和你一起颐养天年,看着家里的孙子孙女儿们跑来跑去,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只是,为了能有那么一天,现在我们就必须紧绷着,现在过的费劲些,就当是为了以后的平安日子受苦了吧。”
看着儿子,牵着丈夫的手,何仪突然就能明白,那个下雪天,郗璿跟自己说过的,执掌王家的女人,胆子要大,心肠要狠了。
只要有人敢动丈夫和儿子的一根头发,何仪毫不怀疑,自己也能做到狠下心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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