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凝之的小院子里,没有王凝之的位置。
身为主人的王凝之,只能蹲在门口的屋檐下,嘴里嚼着果子,听着雨声滴滴答答,不仅不敢冲进去院子,甚至不敢逃离,只能在这儿随时等候传唤。
原因无他,谢奕结束了谈话之后,根本懒得等女儿回家看望自己,直接就过来看望女儿了。
虽然王凝之并不能理解‘我要和女儿说点私房话’这种理由,毕竟你是她爹,又不是她娘。
但是这并不影响王凝之欣然接受了这个理由,抱着笑容灰溜溜蹲在门口。
摊上这么不讲道理的老丈人,还能怎么办?
只能从窗沿那里,看见他们父女俩在聊天,但是说的什么,这无法越过这雨声了。
屋里,谢道韫回头瞥了一眼在院子另一边,蹲在地上画圈圈的丈夫,也是无奈,开口:“爹,咱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能不能稍微长点心,您跟我能讲什么私房话?”
谢奕全然没有在女婿面前那种气势如虹,带着一个讨好的笑容,“这不是一下没想起来说啥,就随便说了句,孩子,你娘跟我说,你最近总是觉得无聊,没意思,要不要爹给你安排,出去转转?会稽也有不少好地方,登高爬山的肯定不行,但瞧一瞧山山水水的,总是可以。”
谢道韫皱起眉,“爹,不要摆这个样子了,看着怪恶心的,我用不着安排,在家里也挺舒服的。”
谢奕的笑容渐渐隐了下去,瞥了一眼院子那边的王凝之,低声,“那小子是不是不让你出门?有啥不痛快的,就跟爹说,有爹在,不会让你被欺负的。”
谢道韫愣了一下,这次是真没明白了,盯着自己的老爹:“您这是在说什么啊,哪儿有人欺负我了?您是听见什么风言风语了?”
“你就不要再护着他了,”谢奕一脸严肃,“谢玄都跟我说了,这小子前几日还去什么祝家庄游玩,真是岂有此理,你有孕在身,出入不便,他都不好好陪着!”
谢道韫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爹啊,谢玄的话你都信?你好歹看看情况嘛,要是谢渊说的,或许还有点道理,谢玄那张嘴,什么胡说八道不出来?”
“我刚一回去,跟你娘说了几句话,就急着过来找王逸少了,也就是出门的时候,谢玄那小子急吼吼过来跟我说的,还没来得及问别人呢。我想着与其问他们,还不如直接过来问你。”谢奕挠挠头,全然没有那驰骋疆场的大将风范。
谢道韫没好气地瞥了一眼,“他是去了祝家庄不假,可那是我让他去的,是去办事儿的,还有,谢玄会跟您说这些,是因为他想要跟着去玩,就偷偷扒在马车后边,被夫君给发现了,临出城门的时候,塞回家了。这才找茬儿。”
谢奕愣了一下之后,‘嘿嘿’笑了两声,“没毛病,敢出门去闯荡,是个好苗子!”
大概是早就清楚老爹是个什么不靠谱的脾气,谢道韫也懒得纠缠这些,直接说道:“爹,你这次回来,能住多久啊?”
“住不了多久,也就几天吧,”谢奕轻轻叹了口气,“现在秦国那边,局势错综复杂,我总要先回前线去,待机而动才行。”
“不过叔平倒是给了个好建议,说不准啊,这次是我们的机会。”说到这儿,谢奕笑了笑,“我就说嘛,我的大闺女,一向眼光好,看上的人总是有些能耐的。”
谢道韫并不知道在外头发生的事儿,疑惑地看了看老爹,问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苻雄没了呗,然后……”
听谢奕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尤其是说道丈夫给出的主意,谢道韫一脸无奈地说道:“爹,这种馊主意,你还是多想想吧。”
谢奕‘啊?’了一声,“这主意不是挺好的吗?”
“你要派几个人去刺杀苻菁,还要刺杀苻生,你觉得能成吗?”
“不用成,就是去刺杀一下,然后随便留点证据,栽赃嫁祸就行了。”
“是啊,可谁信呢?”谢道韫皱眉,“苻健还活着呢,苻菁和苻生也不傻,难道看不出来这是因为秦国皇帝病重,所以外人故意挑拨吗?”
“嘿嘿,”谢奕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这你可就不懂了,老三说了,这就是这个计划的高明之处啊。”
“三叔?高明?”谢道韫眼珠子转了转,很快就明白过来,“你们也没打算能骗过苻菁去,只不过是给他一个反叛的借口而已?”
“没错,”谢奕笑着点点头,“你还别说,这小子是真的鸡贼,出的这些主意,各个卑鄙得很,却都很有用。秦国的水,越混越好,越乱越好,苻健马上皇帝,和苻雄两兄弟,这辈子南征北战,可惜对外是一把好手,对内就不行了,原太子没了以后,居然会选一个苻生上位,这不是逼着苻菁反吗?”
谢道韫心思流转,已经预想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最后点了点头,“好像是个不错的法子,只是用得着这样吗?等苻健没了以后,苻生和苻菁也必然是要反目的,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再举兵向长安,或许能有更多的利益。”
谢奕闻言,只是轻声叹气,“你说的没错,可惜我们也等不到那时候啊。”
谢道韫愣了一下,皱眉:“爹,是前线又准备开战了?”
“桓温已经在筹调军资了,看样子,他并不打算对秦用兵。”谢奕苦笑,“要是桓温不动手,那我们这些兵马,进了秦国,就算是拿到再多的土地,物资,也是白瞎,我们的军队,损失不起啊。”
“等到了那个时候,别说拿下来的地盘,要交给桓温,怕的就是桓温一旦有反心,我们连个抵抗的军队都没了。”
“他是要对燕用兵!”
谢道韫的眼神冷了下来:“桓温,养寇自重,狼子野心!”
“所以,我们要尽快让秦乱起来,不能再给他们时间了,否则等桓温那边集结完毕,这雨季一旦过去,晋,燕开战,秦再乱起来,我们也是一无所获。”
“而且,苻菁虽然势力颇大,但苻坚要是站在苻生这一边,有他手里的大军弹压,苻菁最多也就是在长安蹦跶两下,翻不起什么大浪花来。”
“只有让他们尽快乱起来,才能打乱桓温的部署,毕竟我们要顾忌桓温,慕容俊可不会顾忌他,到时候必然会对秦用兵,桓温提前出征,一切军备都跟不上,尤其是这雨季里,粮草难运,自然就难以为继了。”
“你不要花心思在这些事儿上头,”瞧着女儿思索,谢奕摆了摆手,“我告诉你,是省的你自己胡乱猜测而已。你现在就养好身体,这就行了。外头的事儿,自然有爹爹去办!”
……
“雨一直下,气氛不太融洽……”
王凝之闭着眼,摇头晃脑,一副深情的样子,在对着这漫天而落的雨水,表达着自己澎湃的感情。
王孟姜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一脸的崇拜。
王献之蹲在小凳子旁边的空地上,一脸的无奈。
早知道就不过来了!
本来在‘认真读书’的王献之,被无聊的小妹给从书房里揪出来,连那半本儿画册都没看完,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二哥的院子里。
本来两人是打算去后边库房里,趁着下雨溜进去瞧瞧,看看有啥好玩的。
可是路过的时候,王孟姜发现二哥就蹲在院子门槛里的屋檐下,就非常好奇,一定要进来看看了。
然后,就变成了王凝之的演唱会。
并且,王凝之还给这场演唱会起了个很酷的名字——寂寞总在下雨天。
讲道理,王孟姜其实也很清楚,二哥唱的不咋的,但是这并不影响她学着哼哼,毕竟从二哥嘴里唱出来的,往往在别处是听不到的。
而且,王孟姜最欣赏的就是这种,明明不好听,却还一副非常好听样子,陶醉其中的二哥的精神气。
当然了,人嘛,总是各有喜好,这一点无可厚非,有人喜欢,自然就有人不喜欢。
就比如王献之,自从二哥开了腔,对他来说,就是一种苦难的折磨了。
家里头,老五王徽之,小妹王孟姜,那是很喜欢王凝之唱歌儿的,小妹喜欢的是气质和调调,王徽之喜欢的是那些不伦不类的歌词。
但王献之绝对是不喜欢的,虽然读书不算太认真,但王献之一向对音律是很喜欢的,并且也是比较擅长,最起码在同龄人之中,算得上音律高手了。
就如同自己很喜欢表姐那种温文尔雅的气质,不喜欢司马家那小丫头疯疯癫癫的脾气一样,王献之对于音律,也是喜欢那种柔和而清高的,完全欣赏不了二哥这种神经兮兮的歌曲。
只可惜,命运从来不会给弱者什么选择的机会。
甚至连小板凳都没一个,就这么蹲着,成为了演唱会的唯二听众之一。
手里拿着一根小木头尖子,王献之在地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圆圈,还在上头加了眼睛了鼻子,加上一个尖酸刻薄的嘴唇。
内心挣扎了一下,王献之决定还是不要把二哥的名字写在旁边了,不然受苦受难的还是自己。
大丈夫能屈能伸嘛!不丢人!
……
“你不要出来了,外头在下雨呢,让叔平送我就行!”谢奕站在门口,把女儿拦住,又嘱咐一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安排人去做,家里头你弟弟妹妹们也都闲着呢,使唤他们就是了,还有你娘最近也会一直在家。”
“好,爹爹慢走。”谢道韫笑得开心。
撑着伞,穿过院子,谢奕是着实没想到,最欢迎自己,最期待自己的,居然是王逸少的这个小儿子。
看到那小家伙,站在自己面前,眼里闪耀着的光芒,着实是给谢奕整不会了,疑惑地摸摸他的脑袋,看向王凝之:“这是怎么了?”
“哦,我家七弟,一向最是喜欢您了,从来都是把您当成榜样的,但平时又很少有机会能见到您,这不是听说您过来了,就急吼吼地来等着,想要看看您这个大英雄。”王凝之眼镜也不眨地假话一箩筐。
“原来是这样,年纪虽小,却有上进之心,冒雨前来,真是个好孩子!”谢奕满意地点点头,还是很自然地一巴掌拍在王献之的肩膀上,直接把王献之打得转了个圈儿。
瞧着王献之已经转回来,还是一脸懵,似乎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的样子,王凝之翻了个白眼。
自己这位岳丈大人,人确实很不错,性格豪迈而奔放,说话从不拖泥带水,并且爱憎分明,心直口快的,从来不怕得罪人。
也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会明明和桓温是个水火不容的身份对立,却能成为好朋友。
只不过,作为一个外表粗矿,内心也粗犷的人,他在表达亲切的时候,总会有一个习惯性动作,就是一巴掌拍在人的肩头。
这可不是随便能接下来的,这位可是从戎几十年的大将军,那手一动,没轻没重。
为了这一下,王凝之可是经过各种演练的,但就算是这样,也经常会被一巴掌抽的来不及躲闪一下。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他也心里多少明白点自己的没轻没重,所以从来不打脑袋。
王献之这个旋转,大概是谢奕也没预料得到,只见他愣了一下,突然就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小伙子不错啊,有点儿天分,回头送去我家里,让那几个老师傅给教导一下,说不定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看着这边已经走出去的翁婿俩,王献之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马上就拿起旁边的雨伞,冲过这雨幕,到了门口,哭丧着脸:“先生!我不要练武!”
谢道韫就站在门口,刚才那一幕自然是瞧见了,老爹那异常大的声音,当然也是听见了,无奈地笑笑,安慰:“放心,不用去,我给你做主。”
“对了,你俩过来干嘛的?”谢道韫瞧着王孟姜也打着伞过来,笑吟吟地问道。
“我们是来听二哥唱曲儿的,”王孟姜笑得开心,“要是能有新的画册看,那就更好啦!”
“好,你二哥这里有的,我都没看过呢,我们一起看好不好啊?”
“好!”
瞧着谢道韫牵着小妹的手进了屋子,王献之欲哭无泪,挣扎着说了一句:“其实我就是路过的,并没有……”
但是对画册的期待,还是让他很顺溜地跟了进去,不看白不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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