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王凝之站在屋子门口,抖了抖身上,把伞收了起来,放在门口。
一进屋子,眼前一亮,急忙到炉子边,边烤着边倒茶,“早上一起来,就觉得好冷,果然是下雨了,咱们来的时候,有带些厚衣裳的吧,你赶紧披上,可别着凉了。”
大大地喝了一口热茶,心满意足,却发现没有回应,王凝之疑惑地看过去,只见妻子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看着外头的雨幕,像是没听到自己的话。
“令姜?”
依然没有回应。
妻子坐在那儿,身上倒是披着一件厚些的青色袍子,脸上不施粉黛,白皙的脸上,有着丝丝红润,看着精神还不错。
但是这个不搭理人,是怎么回事儿?
这很明显是生气了,但是为什么生气,王凝之尚且不清楚,不过这也不影响他身为一个丈夫,哄好妻子的义务。
走过去,站在她的背后,轻轻捏着肩膀,“这大清早的,是谁惹我家的好夫人生气了?说出来,为夫给你出气!”
谢道韫撇撇嘴,“我讨厌这雨,给我停了它!”
“啊?”王凝之张大了嘴。
谢道韫挑眉:“怎么,做不到?”
“能,当然能做到!”王凝之这就松开手,走到门口去,叉着腰,冲着外头的雨幕嚷嚷:
“喂!看不见我夫人不高兴了吗?还不停?信不信我搭一个大棚子,然后把院子盖起来?以后你阳光雨露,都别想进我家的院子里!”
“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就别想再看见我夫人的绝世容颜!后悔去吧你!”
谢道韫本来还在听着,嘴角有一丝笑意,听到后头,急忙喊了一声:“瞎嚷嚷什么!也不怕人听见了!”
王凝之回过头来,‘嘿嘿’笑着,说道:“夫人放心,我已经沟通好了,这雨很快就停。”
谢道韫白了一眼,到底是生气不起来了,嗔怪,“大早上的,不知道发什么疯。我问你,你怎么现在才来?”
王凝之可怜巴巴,“还不是被山长给叫去了,连个早饭都没吃上。那老头说完就把我赶出来,完全没有人情味儿。”
谢道韫冷眼:“因为你昨儿带上兰儿去偷了他的酒?”
“怎么会!”王凝之摇头,同时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外头,“可别说,他还不知道呢。”
谢道韫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呼唤了一声,听到绿枝在隔壁的回话,谢道韫吩咐她去弄些吃的,这才回头问:“那是为什么?”
王凝之坐了下来,“我正要跟你说呢,建康那边消息传回来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屋子里的湿气却更重了,小炉子一直都在冒着热气,王凝之咬着烙饼,喝着热茶,心满意足地靠着软垫,一脸幸福,“果然,还是夫人心疼我。”
“别贫嘴了,”谢道韫瞪了一眼,“说正经事,大哥虽入尚书省,但毕竟刚入,很多事情,朝中那些王公大臣,未必会配合,前线又比较吃紧,慕容恪既然已经率军至上党,那平阳之战,就已经是必然的事情了。”
“一旦战争开始,我们这边必然是要做出反应的,可是征西军是不会服从朝廷调派的,而兖州,徐州,豫州,接洽的更多是燕,若是征西军出征秦,而我们这边征燕,大晋的国力,根本就无法支撑双方开战。”
“况且,大晋的军队,本来就不如北方军队厉害,就算是征西军,也未必就能胜,最好的办法是将全国兵力集中,方是上策,可想要桓温放弃他的权力,听从朝廷调派,绝无可能,朝廷也不会允许其他州府的军力,再注入征西军。”
谢道韫皱着眉,“夫君,这个形势,看上去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实际上,鹬,蚌都太过强大,而渔翁又实力不足,战争不可避免,我朝不出征,错失机会,出征了,未必能赢啊。”
“若是桓温出兵了,那父亲他们也必然要有所举动,否则给桓温再得胜而归,而我们却毫无建树,那朝廷恐怕就再也无力压服桓温了,天下百姓,谁不喜欢一个能带大家打胜仗的人呢?民心所向,若都在荆州,那桓温即便不是皇帝,也是皇帝了。”
王凝之点了点头,“所以,只要秦燕开战,桓温必出兵,而岳丈大人,自然也要配合蔡谟大人出兵才行。那就会成为,三国混战。”
“秦,燕在上党,平阳一带开战;秦,晋在南阳,蒲板,一带开战;燕,晋在甄城,邺城一带开战,可当真是混乱啊。”
谢道韫眼里闪过犹豫,“这样看上去大家都差不多,可实际上,我们大晋的战线拉得最长,最容易出事儿。”
“对,”王凝之笑了笑,“所以,我们要想办法,集中力量才行。”
“集中力量?”谢道韫愣了一下,感觉丈夫在说天方夜谭,大晋最大的问题,就是无法集中力量,无论是钱粮,还是军队,都是一边在朝廷手中,一边在桓温手中,还有些零碎的,在一些驻守各地的将军们手里。
而朝廷占有大义名分,桓温占有征西军这个最强大的军队,相持不下,这才造成无论如何发展,都没有办法过江光复。
因为桓温的战争,必然会伴随着他名望,权力的进一步提升,而朝廷出钱出力,最后却养出一个自己都无法掌控的桓温来,自然是不愿意的。
而桓温已经坐在这样的位置上了,就必然不会再低头做小,去听从朝廷的命令。
现在丈夫却想着要统一力量。
哪怕是今儿桓温出了事儿,征西军都不会在一时半刻内重新回归朝廷,桓氏一族,已经牢牢掌控了半壁江山。
“你来看这个。”
似乎是知道妻子心里在想什么,王凝之从一边的书桌里,取出一张地图,指了指其中的一个位置。
谢道韫皱眉看了看,眼前一亮:“洛阳?”
“不错。”
王凝之笑了起来,“荆州和豫州,共同相对的地方,只有曾经在张遇手里的颍川,洛阳一带。”
“桓温绝对不会带着征西军,到兖州来,帮助岳丈去攻打邺城,这样纯属吃力不讨好,就算是拿下邺城,也不过是给兖州扩充地盘,让岳丈大人的势力更大。”
“同样的道理,岳丈大人,自然也不会带兵去荆州,帮着桓温出兵南阳,而向蒲板。”
谢道韫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洛阳上,一边想,一边说:“所以,如果父亲带兵过兖州,和蔡谟大人合兵一处,进攻颍川。”
“那样的话,秦必会派人来相抗,可若是桓温不来,继续攻打蒲板,秦国岂不是三面受敌?”
“秦一旦被灭,我军劣势就会凸显,燕国兵强马壮,全都在慕容氏的掌控下,慕容恪又是一代名将,可我军各自为战,若是燕过江而来,只怕我们根本无法对抗。”
“没错,”王凝之笑了起来,“所以,我们要让桓温来,还要做到一点,那就是捞到好处就撤。”
谢道韫眯起眼,转过头来,不再看向地图,而是看着丈夫,眼里闪过一道疑惑,“你的意思是,我们先动手?拿下颍川来,等桓温到了,由着他去打洛阳,让他去面对苻坚。”
王凝之点点头,“知我者,夫人也。不论是燕,还是秦,在他们出兵之前,自然都会想到,我大晋会趁机出兵,但从他们调兵遣将就可看出,秦,燕都不把我们放在心上。”
“秦以大将军苻雄,去平阳应对燕国慕容恪,两位当世名将,一旦开战,上党,平阳就会战火纷飞。”
“而秦国派来应付我们的是谁呢?苻坚,虽少而有勇,也打了不少胜仗,但和苻雄相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燕国则派了太尉封奕、尚书令阳骛到邺城,防备岳丈大人,这两人也是一个道理,跟慕容恪比起来,差了一大截。”
“可就算是这样,我们出兵,对方以逸待劳,北方军队又是常年征战,尤其是秦,燕,都是常胜之军,我们未必能胜。”
“可洛阳,颍川,却至今无人镇守。”
“只要岳丈大人能迅速拿下颍川,桓温必定眼红,他和苻坚相抗,却被我们捡了便宜,征西军在死伤,我们却得了军功,桓温难道不会对洛阳有想法么?”
“对桓温来说,调转马头,急行军过荆州入洛阳,是很轻易的事情,因为征西军只需他一人之令,与其在蒲板死磕,不如换个地方。可苻坚却不行,等到他将战况上报,然后再等到旨意,率军来救援,也未必赶得及,这就是兵贵神速啊。”
“然而,不论那个时候,桓温是否拿下了洛阳,苻坚都必然会跟他打上一仗,毕竟苻健废了这么多心思,杀了张遇,为的就是这块地盘,怎么可能任由我们拿走?”
“如此一来,”谢道韫接口,“桓温与苻坚对抗,而我们却捡了空子,夫君,好一招驱狼逐虎之计啊。”
“我们兵不血刃,得了颍川,桓温却要和苻坚相抗,对他,对征西军,都是一场硬仗。此消彼长,算是我们赚了。”
“更重要的是,这样也就避免了多面和秦交战,给秦国的压力太大,若是秦真的被燕灭了,那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好事。”
“可是,”谢道韫眨眨眼,“当年桓温拿了西蜀,也是及时撤军了,若是他只拿下洛阳,把物资之类带走,便撤军,那这一石三鸟之计,可就差了一些。”
王凝之笑着摇摇头,“举世之人,谁不知道,如今天下名将,燕有慕容恪,秦有苻雄,晋有桓温。可现在那两个名将对垒而攻,桓温却只能在一边偷鸡摸狗,若是再被一个苻坚给吓走,那我们的大将军,大司马,还有什么颜面与那两位并称?”
“到时候,可以由朝廷发布檄文,属意由豫州军,兖州军克洛阳,征西军回撤,桓温难道咽的下这口气?桓氏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不敢打的敌人,谢氏来接手出击了?”
“桓温若是敢撤军,就会被全天下人耻笑,以后别说什么当世名将了,就算是士族们的吐沫星子,也能淹死他。至于百姓之心,自然会重新看好朝廷。”
“这一仗,桓温想打也要打,不想打,也要打!”
……
长久的沉默。
王凝之有点儿忐忑,毕竟这种事情,自己也不敢说一定对,虽然和山长商量过了,但自己现在纯属纸上谈兵,而山长又只是个教书先生,说起来,恐怕妻子才是这山上,最聪明之人。
“夫人,有什么问题么?”
看着谢道韫一双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王凝之咽了口唾沫,问。
“没问题,你说的这些,都是桓温避无可避的问题,只要秦,燕不会有意外情况,那桓温这一仗,由不得他不打,父亲带兵拿一个颍川,不在话下。陛下自然也很愿意发布诏令,让桓温来打这一仗。”
“那你这是?”王凝之疑惑。
谢道韫展颜一笑,“我只是突然觉得,夫君总是能给我惊喜,好像每过一段时间,我就能认识到你的新样子。”
“啊?”王凝之懵了。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夫君对朝局未来,谋划的样子。”谢道韫给丈夫倒了一杯茶,笑吟吟地,“总觉得我的夫君,已经有很多本事了,文采斐然,又经常有些奇思妙想,可你却总是能给我惊喜,有时候真的不清楚,你还有多少本事呢?”
“嗨,原来是这样。”王凝之端起茶来,都顾不上送进嘴里,就开启了洋洋得意模式,能得到妻子这样的赞扬,顿时就觉得今儿一早上没白辛苦。
“那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可就有话说了,虽然我这个人一向都比较谦虚,但你也知道,人的才华,这是掩盖不住的。”
“灵光一现,是很多人追求的东西,可我却时常烦恼,灵光太多,让我很辛苦。”
“就比如今日,那就是我在昨夜梦中,梦到了自己是一只白狐狸,在雨中奔跑,一觉醒来,被山长叫过去,听到了这些消息,就灵光一现了。”
“你知道的,其实……”
“好啦,”谢道韫白了一眼,绕过来给丈夫按了按肩膀,“其实我想说,你的本事,和你的毛病,真是一样的多,并且无法掩盖。”
王凝之嘟着嘴,表示自己很不满,但还不等开口争辩,一个香吻就落在了脸上,同时妻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可是我很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