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九年。
三月,王玄之入京,授尚书右丞,佐仆射而掌钱粮。
谢奕过建康,入兖州,掌甄城,泰山郡,立兵边境,以应北燕。
侍中蔡谟,以谯郡,历阳郡而连,控豫州,遥指洛阳,颍川。
征西大将军桓温,屯军以南阳,兵威向北,兵锋所向,即为蒲板。
燕皇帝慕容儁以太尉封奕、尚书令阳骛,陈兵邺城以应。
燕慕容恪率军至上党,以克平阳。
是月,秦车骑大将军苻雄,攻破池阳,阵斩孔特,后率军急行平阳。
燕,秦之战,已在眼前。
秦皇帝苻健下令,以龙骧将军苻坚,执掌蒲板,扫清诸地叛乱,以应桓温。
建康。
王玄之一身朝服,站在崇德宫殿外,垂手以待。
没多久,张道御便走了过来,打量了几眼,笑着拱拱手:“王大人。”
“道尊。”王玄之回礼。
“诸葛大人年迈,说话又慢,每次与陛下,太后和几位王爷议事,都要很久,大人不妨与老夫走走?”
“好。”王玄之微微一笑。
“去年,我还和令弟,王凝之在这儿散步,想不到今年,就能和王大人同行,琅琊王氏,人才济济。”
王玄之回答:“叔平在京城之时,多亏了您的照顾,回家之后,也多与我提及,这次我来建康,为您带了些礼物,只是一直没机会见到您。”
张道御笑呵呵地,感叹:“虽是一家兄弟,王大人却和令弟截然不同啊。”
王玄之也笑了起来,“叔平是个爱玩的性子,在哪里都是一样,虽然不肯说,但我想他在建康的时候,也没少给大家添麻烦。”
“添麻烦自然是有的,但他也帮了不少忙,陛下也是承情,今日请你等待,想要让你帮着鉴赏一下他收藏的书画,也有这个缘故。”
王玄之停住脚步,行了一礼:“多些道尊相告。”
张道御笑容满满,小胡子一抖一抖,“我也有些年,没去过会稽了,令尊游山玩水,怕是都把我们这些老朋友给忘了。”
王玄之摇摇头,“父亲时常会与我们提及,当年在京城时,与诸位大人把酒言欢,只不过这些年,故人纷纷荣养,大家天南海北,再难一叙。”
“是啊,还是年轻好,你如今才刚刚入京,有的是时间来一展胸意,等再过些年,老夫的那些徒子徒孙们,也要你们兄弟,多加照拂着些。”
王玄之笑容不减,却微微皱了一下眉,虽说王凝之在京城时候,和这老道士关系不错,但自己才刚来,便如此热情,未必是件好事。
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张道御手里的拂尘一甩,搭在手臂上,笑着说道:“要不是那王凝之,又跑到钱塘去,老夫这些事儿,该是跟他说的,这小子来京城一遭,可是要了老头子半条命哟。”
王玄之眯眯眼,心念神转之间,已经明白,看来是皇帝陛下,打算透露一些消息给自己了。
两人闲聊着,走走停停,很快,崇德宫大殿里,走出一些人,诸葛恢就在首位,很是年迈,脚步迟缓,但那双老迈的眼睛,却让人望而生畏。
多少年的朝廷重臣,其威严,远远不是身后其他几个大臣能比,就连跟在他身边的司马昱,都显得差了一些。
王玄之赶紧上前行礼问好,诸葛恢打量了几眼,说道:“琅琊王氏入京,意欲何为?”
王玄之不卑不亢,“自是为陛下效力。”
诸葛恢冷笑,目光低沉,“为陛下效力?内忧外患之时,果见忠勇之士啊。”
王玄之直视着他,“我等身为臣子,自当为陛下前驱,陛下赐士族荣耀,士族自当为陛下扶持社稷,定内安外。”
“好,好,”诸葛恢淡淡说道,“切莫忘了,这份荣耀。”
说完,便拄着拐杖要走,王玄之侧身让过,又给几位王公大臣行礼,其中有几人微笑以待,也有几人目不斜视。
见到皇帝的时候,他正站在桌前,和太后一起看着地图,等到王玄之见礼之后,便问道:“王凝之如今在何处?”
“在钱塘读书。”
“好,既然他不在,朕便问你也是一样,你来告诉朕,这一句‘剑气已横秋’是什么意思。”
王玄之坦然回答:“舍弟自是劝进之意。”
“劝谁进,劝朕,还是劝士族,还是劝桓温?”
“都劝。”王玄之解释,“今天下大势,我大晋划长江以南而治,北方多年混乱,各方角逐,而今北方形势已明,秦,燕对立,若是等他们再分出个高下来,那我大晋,要面临的就是一整个北方了。”
“这就是你入京的原因么?”司马聃指着地图,“靠近些。”
王玄之依言走上前,看向皇帝手指的地方,正是秦,燕,晋的交界处。
“琅琊王氏觉得是时候出兵了,那你来告诉朕,胜负几何?”
“臣说不上来。”
“说不上来?”司马聃转过脸,已有些威严之色。
王玄之坦然应对:“陛下,军阵胜负之事,一在后方保障,二在前线应对,自古以来,以少胜多,以强驱弱之事,从无定论,臣确实不知。”
“那你琅琊王氏,便想要劝进?”司马聃脸带怒意。
“臣之所以劝进,并不是确定,我们能胜,而是确定,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了,若再不进,未来的机会,只能越来越小。”王玄之的声音很平缓,“合则分,分则合,北方已分多年,正在渐渐相合,如今只剩秦燕,无论谁胜谁负,自有一方胜出,而胜出的那一方,自然要比如今的秦,燕,都要更难对付。”
“朕明白这些,”司马聃依然直视着他,“那你入京,又能如何帮到朕?”
“陛下,琅琊王氏这些年,一直在各大士族之中斡旋,臣能帮到陛下的,就是让前线的将士们,绝无后顾之忧。”
……
直到王玄之离开,太后褚蒜子都坐在一旁,未开口一言。
殿门关上之后,皇帝才开口:“母后,你觉得王玄之,有几分可信?”
褚蒜子皱了皱眉,“他说的,应该都是实话,这些事情,诸葛大人也对我们说过,如今确实是个好机会,可王玄之,必然还有其他打算,未曾明言。”
“王家的这些人,各个滑不溜手,一个王凝之,浮夸做作,却总是能在人没注意到的地方,计策频出,算计于心;如今这个王玄之,又是个城府极深之人,他告诉你的话,其实就是在说,他身后的琅琊王氏,已经将士族之力裹挟,若我们不用他,前线难保平安,甚至连钱粮,都难以筹集。”
“一个爱耍阴谋诡计,一个爱用阳谋威胁利诱,郗璿,可当真是生了两个好儿子。”
“那母后,我们该当如何?”司马聃问道。
“用他!”褚蒜子淡淡说道,“既然琅琊王氏想要立功,以此重回朝堂,那就给他这个机会!”
“他有一点说的不错,如今确实是时不我待,至于未来的事情,”褚蒜子脸上露出个冷笑,“若是谢家当真能取代了桓氏,又怎会屈居于王氏之下?”
“陛下,做皇帝的,要的就是臣子们互相争斗,我们来居中协调,如今桓温势力过大,无人可抑制,那就让王谢两家,来对抗他,我们加以配合。”
“等到桓温势弱的那一天,再重新平衡王谢即可。”
“若是他们不是桓温的对手呢?”司马聃犹豫。
“那便再无办法!”褚蒜子声音极烈,“皇族,士族协力,都无法打压桓温,那宣城之事,便会再现,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桓温再坐大了!”
“谢家想要军功,那就给他们,只要他们有这个本事!若是能再有一个将军,比肩桓温,我大晋这些年的皇族积弱,自可改变!”
“只希望他们,别让我们失望。”
……
这场春雨,多少是来的有些着急了。
谢道韫就坐在窗边,双手托腮,望着窗外的雨幕。
雨不大,却丝丝绵绵,就像一串串细密的珠帘,从天上铺了下来,整个世界都带上了一股轻微的水汽。
好久都没有这么安静过了。
大概是跟着丈夫的时间久了,总是能对事物有些新的看法。
以前的时候,下雨天,自己都是会用读书来打发时间的,可是如今,却更喜欢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坐在这里,听着雨的声音,看着雨水从屋檐上凝成小溪流,欢快地流淌下来。
茶香慢慢飘过来,小炉子上坐着的水壶,正在发出‘哧哧’的声音,谢道韫却懒得去管,只是享受着现在的这一刻。
丈夫也该过来了吧?
还是说,这家伙觉得今儿下雨,就不用上山来看自己了?
念及此,谢道韫的心情,突然就没那么美丽了。
昨天傍晚,在山下书院里头,丈夫的小院子里,大家倒是吃吃喝喝地,很是快乐,本来在听说丈夫那个请客计划的时候,谢道韫是傻眼的,但后来想了想,居然没有反对,反而觉得挺有趣儿的。
大概是跟丈夫待在一起时间久了,自己的脸皮也变得厚了不少。
结果,瞥见祝英台在那里冷嘲热讽,丈夫也是吵个不停的时候,突然就觉得很是有意思。
平日里的丈夫可不会这样,大概也只有和这些他的同窗们在一起的时候,才能这么轻松自在,嬉笑怒骂,皆出自心,也不用刻意地去想些什么。
而这些,也是自己没有的,身为女子,虽然饱读诗书,却没有在书院里上过课,最多也就是小时候跟着娘去豫章的时候,跟着阮氏的几个亲戚孩子们,一起读过书而已。
所以谢道韫,一向是不太懂丈夫对书院的情绪的,而昨晚上,却蓦然明白了。
这里对丈夫来说,也是个难得的自在之地,在这儿,他不算是个大才子,也不算是个做官的,甚至在几个同窗眼中,都算不上什么高门子弟,大家都只是个学子而已。
也是在昨晚,谢道韫才见到那些学子们的另一面,原来,马文才也是个很别扭的人,又想向自己道谢,又不好意思,敬杯酒都要踌躇半天。
看他那样子,就知道是不想听荀巨伯在那里絮叨那些琐事的,但又很无奈,再厉害的脾气,也架不住人家根本不在乎,就只是拍着他的肩膀,讲个不停,也不能真的和同窗们为了这点事儿争吵。
倒是有些可爱。
而那梁山伯,可当真是个书呆子来的,自从知道了祝英台的身份之后,谢道韫便对她多了些关心,一则是敬佩她一个女子有此作为,二则是多少想观察一下,她和丈夫住的邻居,会不会有些麻烦。
不过只要用眼睛看看就能知道,祝英台对梁山伯的关心,几乎是溢于言表了,谢道韫就突然明白了,她为何会在这儿坚持上三年。
也明白了,丈夫所说的,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算起来,自己也多少是有些关心则乱了,凡是跟丈夫有关的事情,总是会忍不住多想,很难再有以前那种果决。
不过这也是好事,若是自己看待丈夫,和看待旁人是一般无二的,那还叫什么夫妻?
想到这里,谢道韫嘴角露出个微笑,又马上消息。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来?当真就不来了?
就下了这么点儿雨,就不肯上山来看我?讨厌!
你昨儿可没喝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酒量,你要是敢用这个借口,看我怎么修理你!
隐隐的,却又有些担心,丈夫不耐热,昨儿又喝了酒,说不定是睡觉的时候,都没好好盖被子,一夜的雨,湿气入屋,是不是着了凉,又醉酒上头,这时候正难受呢?
这就打算站起来,又停下动作,徐有福早上肯定会过去的,要是丈夫不舒服,他自然会去寻医,也会上山来跟自己汇报。
而且,这山上的大夫,可不就是兰儿最高明吗?
总不能是丈夫怕自己担心,就故意让他别来?
丈夫这个人,虽然有时候粗枝大叶,时常会惹得自己生气,但偏偏又有些时候,心思很是细腻,他不会是担心自己下山去,下雨路滑,所以就故意隐瞒了吧?
不会的,丈夫才没那个心,要真是生病了,肯定是蒙头大睡。
也对,自己不在身边,他肯定又嫌药苦,又找借口不喝,徐有福哪儿拗得过他?
享受小雨的心情完全没了。
谢道韫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这么挣扎了几次,还是拿起了伞。
却听见院子里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可不是丈夫撑着伞,出现在自己面前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