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点点头,声音很轻:“此事我也知道,卫夫人洗墨池,可算是一桩雅事了,在士族中也多为人称赞。父亲也是因为如此,才会每到一地,皆需在池边练字,时而久之,天下人皆知,王逸少笔自水墨之中。”
“大家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凝之淡淡笑道:“大家只知道师公师承钟繇,妙传其法,却不知道,师公最敬佩的人,乃是东汉时,草圣张芝。”
“师公曾言:草圣之字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脉通于隔行,又如流水速,拔茅连茹,上下牵连,或借上字之下而为下字之上,奇形虽合,数意兼包,若县猿饮涧之象,钩锁连环之状,神化自若,变态不露,若清涧长源,流而无限,萦回崖谷,任于造化。精熟神妙,冠绝古今。”
“这水池洗墨之法,便是源于草圣。”
“可是,我观师公之字,体明而秀精,形逸却及止,并不与那……”
“这就是师公的遗憾处了,她和父亲说过,自己虽喜草圣字形之卓尔不群,随心所欲,但自己身为女子,一无那般见识,二无那般心胸,画虎不成反类犬。”
“师公这辈子,牵绊甚多,自己孤身抚养孩子长大,又性情坚韧,不肯接受他人之助,李充师叔,又背上江夏李氏,至今不得离京,师公为了他,也只能困局此地,”王凝之叹了口气,“我爹每次说起来,都是无可奈何。”
“自束于心,”谢道韫淡淡说道,“恐怕也只有你们这些后辈们来,她才能高兴会儿。”
“我在想,她每日坐在这里,想的是些什么,是昔日草圣洗墨,还是自己的少女时期,还是教授我爹他们师兄弟的日子呢?”
“往日不可追,”谢道韫站了起来,凝视着池水,“今时需珍惜,师公该去会稽了,再不去,恐怕就真的去不了了。这事儿,交给我吧。”
王凝之一愣,“你真有法子?”
虽然在来时谢道韫就说会想法子,但俩人皆知道,不过试试罢了,王羲之这么多年都没办法让卫夫人去会稽,难道谢道韫这么会儿功夫,就能想出个法子?
谢道韫笑了笑,“拿人家的手短,我既然拿了师公所赐,自然要为她尽些心力。”
风轻轻吹过,掠过一汪清泉,温暖之中,带有一丝凉意。
……
卫夫人醒来得其实很快,上了年纪的人,哪儿有那么多觉,不过是一上午已经有些疲惫,需要休息会儿罢了。
来到洗墨池边,瞧了两眼,便笑了笑。
只见到王凝之趴在石桌上,睡得正香,而谢道韫则坐在他旁边,正在写些什么。
见到卫夫人过来,谢道韫便迎了上来。
“怎么不让他进屋里睡?”卫夫人问道。
谢道韫笑了笑,“他呀,最喜欢在外头睡觉,一到夏秋暖和的时候,总要在院子里摆上张躺椅午睡,说是能感受到自然的味道。”
“臭小子,毛病奇多!”卫夫人笑骂了一句,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坐在另一张桌子边,“我瞧着你在写,是什么?”
谢道韫微微一笑,“正想请您醒来以后,帮我看看呢。”
说着,便去了王凝之身边,将纸拿来,摊开在桌面上。
昔孟子少时,父早丧,母仉氏守节。居住之所近于墓,孟子学为丧葬,躄,踊痛哭之事。母曰:“此非所以居子也。”乃去,遂迁居市旁,孟子又嬉为贾人炫卖之事,母曰:“此又非所以居子也。”舍市,近于屠,学为买卖屠杀之事。母又曰:“是亦非所以居子矣。”继而迁于学宫之旁。每月朔望,官员入文庙,行礼跪拜,揖让进退,孟子见了,一一习记。孟母曰:“此真可以居子也。”遂居于此。
“孟母三迁?”卫夫人疑惑地看过,“为何会写此事?”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谢道韫坐在她身边,缓缓说道,“您说,孟母三迁,这个故事,是在孟子成名后,才广为流传呢,还是在当时,她三次迁家,便已经有人议论?”
“孟母三迁,虽多次,但家中并不算什么富豪,所以能迁徙之地,大略都在邹城中而已,她这般行为,必为人所议,只是广而流传,想必是孟子成名后吧。”卫夫人想了想,回答。
“嗯,”谢道韫点点头,“孟母为子三迁,在当年,想必也没少遭人非议,若不是孟子后来有成,恐怕她也要成为一个笑话。”
“恐怕是的。”
“虽都在邹城,但她不过一个普通妇人,想必如此大费周章,也是生活得很不容易,甚至连个周围熟悉的人都没有了。”谢道韫淡淡说道,“换做寻常妇人,又哪里有勇气去做这些事呢?”
“孟母刚强,实为典范。”卫夫人缓缓说道。
“嗯,若不是她三迁,又如何能给孟子一个合适的学习成长环境呢?有时候想想,恐怕我也是做不到这一点,”谢道韫顿了一下,“我今日来,夫君与我谈起您的故事,总觉得您或许有她一半的刚强。”
“为何是一半?”卫夫人觉得有趣,问道。
“孟母为了孩子,宁愿委屈了自己,四处奔波,恰如您今日,为了师叔,而困局京城。这是一半。”
“可孟母最终为孩子选择了一个真正适合他的地方,您却没做到,这是另一半。”
“没做到?”卫夫人疑惑。
“是啊,”谢道韫微微一笑,“孟子少而好学,天资聪颖,故孟母为其寻到一处适合他的地方。”
“若是孟子少而好武,体魄威猛而力大,那去这学宫所在,倒不如个武馆了。您说是吗?”
“人在合适的位置上,才能有最大的能力,这话没错。”卫夫人点点头。
“所以,我觉得您没做到,”谢道韫缓缓说道,“您是为了师叔留在京城的,所为的,是他能在这群官荟萃的地方,多学一些,多理一些。”
“可师叔是您的孩子,您难道不了解他?他本就志不在此,又如何学的好?”
卫夫人叹了口气,“我当然明白,可江夏那边……”
“师公,”谢道韫婉言相劝,“世上之事,强求不得,师叔不适合此道,强求又能如何?就像王家,大哥很适合官场,可我夫君就是不行,这就是天意。”
“师叔不适合此道,您心里是最清楚的,不然您又何必拒绝爹爹的好意?不就是担心他才不配位,反招祸患吗?”
“至于江夏那边,如今这一辈没有合适的人选,那就等下一辈,又不是穷的揭不开锅了,非要逼着人去做官?”
“师叔年纪已经上来了,他若是真适合这条路,早就飞黄腾达了,难道您困居在此多年,还要让您的孩子也困守在此一辈子吗?”
“孟母为孩子找到了一条最适合他的路,并决然遭受那些非议,只为扶助孩子,您到今日,还不打算,让师叔去走适合他的路吗?”
“还是,”谢道韫笑了笑,“您并无孟母的勇气,生怕去会稽,被人嘲笑,还要依靠徒弟?”
“就算您真的想让师叔为官,那么真正能教他这些官场之道的,是这些京城里,并无亏欠,不会真心诚意相待的官员们,还是琅琊王氏呢?”
“您觉得,他去会稽,和爹爹一处,学到的多,还是在京城,与人虚以为蛇,学到的多?”
……
王凝之到底是没混上一顿晚饭。
坐在街上的酒楼里,吃饱喝足,才问道:“你是怎么跟师公说的,她居然肯答应你,去信给爹爹?”
谢道韫笑了笑,“我只是觉得,以往你们把重心放在师公身上,恐怕是舍本逐末了。”
“你是说,师叔?”王凝之皱了皱眉。
“师公困居建康,为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师叔,她心中担忧,若是让师叔去了会稽,按照师叔那个本就淡薄名利的性子,更加没有进取之心。”
“可她没想到的是,或许只有在会稽,师叔看着爹爹行为处事,才能更有进益。”
“师公肯为了师叔而留在京城,自然也会为了师叔而离开京城。”
王凝之点点头,拱了拱手:“夫人聪明过人!”
“又作什么妖!”谢道韫白了他一眼,“其实我也没什么把握,师叔去了会稽就会更好,但我想,在会稽,不论是师公,还是师叔,总会过得好一些。”
“那是自然的,”王凝之笑起来,“老爹收到信,怕是要高兴坏了。”
夫妻俩相视一笑。
王凝之站了起来,“走吧,这就快到中秋了,街上也有些小玩意儿,咱们一起去看看,来了建康好几日,我还没来得及观赏一番,夫人在此处居住多年,今儿给我介绍介绍。”
“好。”谢道韫也站了起来,由绿枝给披上一件大衣,两人手牵着手,站在窗边,瞧着外头街上,几个小孩儿欢笑着跑过。
……
秦淮河上。
金秋正浓,渔舟唱晚。
月光自天边而来,为远处隐于黑暗中的山麓,缀上一层银色边缘,又沿着风轻落,洒在人间。
光芒铺开在水面,与岸边楼宇下的明灯,渔船上的星火,竟似将这夜里缓缓流淌的河水,也点亮了许多,波光粼粼中,倒映着的星辰,正与那满天繁星遥遥相对。
正是秦淮河一年里最美的时节。
沿着河岸的,都是建康最有名的茶楼酒肆,乐坊青楼,楼上楼下,无数游客知交,公子佳人,甚至一些官员豪商,或在吟诗作赋,或在沿路赏月,或在喝酒划拳,正在人声鼎沸之间。
“一到这个时候,秦淮河这附近,就都是如此,”谢道韫一边走着,一边说道,“等到过了秋天,一入冬,若是有雪,便是人间胜景,会有无数人来此,相望江雪。”
王凝之手里提着几个小灯笼,笑得开心:“这景色壮丽,确实并非那钱塘湖可比。”
“各有其美吧,”谢道韫接过来一个小灯笼,“钱塘湖胜在精巧,秀美,而这大江,却独有其旷,我听说在北方,到了冬日,那满天飞雪之间,更是天地晶莹,只可惜我们无缘得见。”
“不难,你若是喜欢,以后我们去便是了。”
“怎么不难,难道你还要乔装打扮,去往塞北,过燕而入柔然?”
“为什么不行?”
谢道韫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向王凝之,却见他目光落在远方的江面,眼里倒映着江船渔火。
“夫君,你说真的?”
“只要你想去,这天大地大,我都会陪你。”
谢道韫微微一笑,瞧着岸边没人,便投入他怀中,感受着温度与喜悦。
远处的江面上,数不清的船只来来往往,从沿岸地带,渐渐向着四方。
一艘游船自远处的黑暗中来。
船头,一位姑娘头戴斗笠,安安静静地坐在甲板上,目光落在秦淮河岸,那灯火辉煌,倒映在她眼中,却似乎被墨色的瞳孔里,那冷厉所吞噬。
她的身边,有一个小盘子,里面放着一壶酒。
而手边,则是一杆被黑布包裹起来的长枪。
拿起酒壶来,一口便喝干,之后放下,目光幽幽,只是默默注视着尚且有一段距离的建康城。
身后‘咚咚咚’的脚步声响起,一个身形相当魁梧的姑娘,手里提着个小灯笼,走了过来,站在她旁边,低声:“天香,你急着一天多没睡,就为了能坐船瞧这秦淮河?咱又不是没来过这儿,要是一直骑马,也不用这么紧促,你还能休息会儿。”
“我想看看,他眼里的建康城,是个什么样子。”赵天香开口,声音冷漠,“再给我取壶酒来。”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急着出来,今晚不该再喝酒了。”
沉默。
严秀红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一个酒壶,丢进盘子里,“总不想明儿醉醺醺地去吧?喝完这壶,该休息了。”
“巧云和余勇已经入了建康,和咱们的人接上了,你要查的事情,估计很快就会有结果。”
站了一会儿,没有回应,严秀红默默走回车厢,又望了一眼。
自从年后开始,赵天香就愈发沉默寡言了,每次有任务,都冲在最前头,前些日子去了一趟郁林,还受了伤,本想让她休息一段时日,可偏又接到王凝之的消息。
一路骑马,疾驰而来,却又在最后,乘船而行。
摇摇头,严秀红离开了。
船头,那个姑娘还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就像一匹躲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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