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瞧着那夫妻俩离开,马康平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出了口气。
总算是走了,总算是走了!
我再也不要和这王凝之合作了!
吓死人不偿命啊!
王卓然则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可惜了,如此才能,却为女子。”
“这不挺好吗?”王迁之笑呵呵地接口。
“好什么好!女子之身,难有大成,本来是两个英才,如今却只能是一个,何况还是夫妻俩!”王卓然翻了个白眼。
“这你就偏颇了,”王迁之淡淡说道,“本来是两家人,各为其主,各有心思,便是两个英才,也难免互相针对,徒耗精神,而如今两者合二为一,劲儿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方有事半功倍之效。”
“呸!”王卓然没好气地说道:“反正都是你琅琊王氏之人,你当然满意了!”
王迁之笑了笑,“这两个孩子,要比我想的,更好。”
“呵呵,更好?”王卓然冷眼看着台上依旧在进行的问道之会,再开口:“怕是再好不过了!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年轻人!”
“一个王凝之,跳出这道门的圆,以天道压人道,逼得张道御无法将自己立为天道正统,只能认下人人皆道。”
“一个谢道韫,身在圆中,却直逼道心,三问撼动道统,逼得张道御为了道统传承,拉出天子之名,一个道士传承,竟敢与天子传承相比,等回了建康,宫里那位也难饶他。”
“一个是站在圆外,不受这圆中规矩,以一人之名,与整个道门相争天命,另一个虽在圆内,却直接刺穿了这圆,三言俩语,就要坏了人家千年传承,好一对厉害的夫妻!”
“等今日之事结束,我必会上书,请宫里那位,下令此子入京,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他既有这般本事,岂可弃于山野?”
“我知道王逸少是什么想法,可我既然身为扬州大中正,世沐皇恩,便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最好早些给王逸少去信,讲明我的意思,也算我全了朋友之义!”
瞧着王卓然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王迁之却不慌不忙,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淡淡一笑,用一种哄小孩的口吻,说道:“好好好,都依你,我去写信好了吧?”
……
喧闹之后,便是寂寥。
就算是这夏日的钱塘,当热情一下过去,也只有蝉鸣声,在林间偶然作响。
湖畔边上,倒是还有几个青蛙,好不容易从泥地里头过来,欢喜地跃入水中,小小水花没多大的回响,却能带起层层涟漪。
小船上。
“见过道尊。”
王凝之夫妻俩,齐齐行礼,态度恭敬。
张道御白而长的胡子一抖,冷冷地打量一眼,“我还以为你那时候兴头正高,都注意不到呢。”
王凝之‘嘿嘿’一声笑,“您这说的哪里话,我上台可不就是为了现在么,哪儿能错过?虽然我不习道术,但这手上法决,还是见得许多,您那几样之间,偏偏生点了这儿,我再看不明白,可就说不过去了。”
“看来跟着你爹,还是有点儿见识的。”张道御坐了下来,冷哼一声。
谢道韫及时奉上茶水,浅浅笑着:“道尊可别跟我们这些小辈一般见识,这茶,就当是我们夫妻二人赔罪了。”
“哟,一杯茶就算是赔罪,是不是轻了些?”张道御不置可否,却还是抿了一口茶,点点头,“钱塘这新出的水荷茶,建康倒是难有。”
“当然不是这点儿茶水了,这不是想着先给您赔罪,再说话么。”王凝之笑着拱拱手。
“行了,坐下吧,有什么话就说,希望你的话,抵得过今儿闯下的祸。”张道御拂尘一扫,放在身旁。
“闯祸倒也说不上,不过是些寻常话,您执掌道门这些年,面对的刁难还少了?可直到如今,道门不依旧是这天底下,最大的教派?”王凝之坐了下来,笑容和煦。
“你小子也别打马虎眼,要不是你能讲出佛来,今日我也没兴趣听你说话,不过你既有这慧眼,倒是不易,恐怕这不是王逸少能教给你的。”
“父亲修道,只为修身养性,道门的未来,与他何干,他自是不会在意,何况佛门如今尚微,若无外力,想要茁壮,怎么也还要个几百年方可。”
“你在威胁我?”张道御眯了眯眼。
外力,还有比琅琊王氏更好的外力吗?
“怎么会呢,”王凝之笑了笑,“佛门与我有何相干,我有那闲心去帮他们,还不如跟着您混呢。”
“好了,别绕弯子了,老夫没那么多时间,说说与你相干的事情吧。”张道御没好气地说道。
这小子如此圆滑,滴水不漏,想试探恐怕没什么意义了。
“道尊此来江南,是为了江南四大家族吧?”王凝之亲自给添了茶,再推到张道御前面。
“确实。”
“您想用张玄,来控制张家,继而控制江南士族?”
“不错。”
“您觉得,如此一者可以为朝廷整合江南士族,让他们为朝廷所用,二者有了他们的支持,道门也能愈发壮大?三者,江南士族自去年起,屡屡出错,如今被压得抬不起头来,他们也很需要道门帮扶。”
“对。”
“可我觉得,这是取死之道。”
张道御抬起头,冷冷地看着王凝之,露出一个笑容,说道:“取死之道?”
“不错,取死之道。”王凝之回以一个笑容,“您可知道,如今这大晋,谁最被人惦记,最是危险吗?”
“谁?”
“桓温。这天下,有无数人盼着大将军身死,从朝廷,到士族,到百姓,甚至军队里,想要等他死了,来掌控大权的,都大有人在。”
“不错,”张道御点了点头,“桓温一意孤行,空有虎威却无底蕴,如烈火烹油,桓氏一族,只等他死后,便会土崩瓦解。”
“那您要取张家而控制江南士族,就没想过,自己会成为第二个桓温?”
气氛一滞,张道御捏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将杯子放下,扫了一眼,“第二个桓温?”
谷/span“琅琊王氏很大,可朝廷很放心,这不单单是因为我爹本心隐逸,而是因为,就算我爹有什么想法,他也实现不了。这天下士族无数,琅琊王氏能压得过任何一个,却压不过所有士族联合,就算加上陈郡谢氏也不行。”
“说白了,朝廷需要制衡。”
“桓温之所以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就是因为他的征西军,无可匹敌,若桓温一心要变乱,一个月,足够他颠覆这天下。”
“我爹纵意山水田园,琴棋书画,琅琊王氏不遭人嫉恨,是因为想要制约我们,多的是办法。”
“可道门的制衡在哪里呢?就算是百家之余,全都加起来,也比不过半个道门。如今道门可以安稳,说白了,因为您在建康。”
“可等到您不在了,这道门就会让宫里那位觉得,尾大不掉,必然要出手压制,道门越大,那时候遭到的打击,就会越大。”
“取死之道有三,其一,天下已经有第一个桓温了,不论是谁,都不想见到第二个桓温,哪怕是大将军自己,也同样不想。”
“其二,道门无制衡,无约束,一切尽凭宫里对您的信任,可这份信任,别说等您仙去之后,就是在那之前,恐怕也未必能持续。”
“其三,江南士族如今或许难比往日,但底蕴犹在,您在的时候,或许可以压制,一旦您不在了,道门和江南士族,究竟谁才是主人,恐怕难说。”
讲完这些,王凝之不再开口,而是望向谢道韫。
谢道韫微微一笑,继而说道:“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今日问道之会,您或许可见一斑,出言挑衅的学子,士子不是一个两个,可台上几位大人,视若无睹,这是因为什么?”
“因为您有了要成为第二个桓温的势头,当大家看到这一点之后,您的朋友,便不再是朋友,而随着道门愈发壮大,您的敌人,也会越来越多。”
“道门之所以超然,在于其不与人争斗,可夹杂了江南士族之后呢?”
“江南士族,毕竟是士族,自然是要入仕的,为官必有相争,难道道门还能超然于外?”
“况且,桓温手段,天下谁不叹服?征西军如铁板一块,他的亲族们自领其军,无可动摇,以军力强压其他,才能对抗这来自全国的压力,可您的道门,能做到这一点吗?”
“若是无法做到桓温这一步,却已经有了桓温的势头,恐怕道门要迎来的,不是日益壮大,而是灭顶之灾。”
“今日您有这个想法,我夫妻二人出言相争,若您真的实现了,下一次就会是王谢俩家的长辈,亲自来面对您了。”
长久沉默后,张道御缓缓开口:“你们俩小夫妻,是想告诉我,我没有桓温的手段和能力,却想成为第二个桓温,这是在给道门带来无穷祸患吗?”
王凝之笑了笑,“您今日下江南,宫里那位必然是默许的,为什么呢?因为江南士族,如今被北方士族,压得抬不起头来。”
“可是等北方士族被道门压得抬不起头来,宫里那位,会支持谁呢?”
“换句话说,朝廷和征西军不合,可军人们,选择站在桓温这一边,若是朝廷和道门不合,道门弟子,有几个会为了信徒身份,放弃自己大晋臣民身份?”
“军与民,本身就不同啊,军队能做的事情,百姓可做不了。”
张道御淡淡开口:“若我依你所言,又能有什么好处?”
“那好处可太多了,”王凝之眼前一亮,往前微微一探身子,开始了早就准备好的胡说八道。
……
小青峰,傍晚的山风柔和,伴随着绮丽的晚霞,让空气里都有些香甜。
谢道韫推开门,走了出来,瞧见那个睡在树下的身影,嘴角一弯,往前走了几步,给徐有福使个眼色,那小子便出门去了。
再吩咐绿枝去准备些晚饭来,谢道韫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他面前,慢慢注视着。
也不算多好看的一张脸,最多就是个眉清目秀,却偏偏让人百看不厌,甚至越看越喜欢。
尤其是睡着的时候,时不时还会露出个微笑,又会皱皱眉,可爱得很。
捻起一缕头发,轻轻拨弄着他的脸颊。
没一会儿,王凝之挺了挺鼻子,脸上这痒痒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儿?
睁开眼,却见到面前空无一人,耳边有声音响起:“你醒了?”
转过头,只见谢道韫就坐在旁边,手里拿着本书,头也不抬。
王凝之坐起来,伸出手抹了一把,翻了个白眼,“夫人,你的头发还在我脸上呢。”
谢道韫转过来一瞧,耸耸肩,理直气壮:“下次一定注意。”
“太阳都要落山了,你还不赶紧准备文章,明儿可是要上交的。”谢道韫眯了眯眼。
“唉,”王凝之烦躁地挠挠头,“写文章最烦了,真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就送马文才赢了吧。”
“别这么懒,”谢道韫放下书,拉了拉王凝之,“咱们就要走了,下次回来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是认真些。”
这边王凝之还在苦恼着,另一边,山长的院儿里,却是人声鼎沸。
要说这鼎沸,其实就只有陈子俊一人之声。
但这位今日受到巨大打击,到现在还没怎么缓过来的陈夫子,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状若疯狂,实在是以一人之力,掌控了整个屋子的气压。
“山长,必须严惩,必须严惩!”
抹了一把脸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还是口水,陈子俊再次发出抗议。
王迁之从书后头瞧了一眼,无奈地把桌上的帕子丢过去,“擦擦脸,像什么样子!”
“我不管!这次再不严惩,就真的没法儿教下去了!一个个的都如此放肆,迟早要闯下大祸!山长啊,”陈子俊拿起帕子胡乱抹了一把,小胡子抖得厉害,“他们都是要入朝为官的,这样行事,别说能成气候,怕是要出事啊!”
王迁之眼里闪过一丝思索,倒是没想过,陈子俊还能有这份儿心思,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那就惩戒吧。”
“这样,王凝之就要离开了,便不去管他,罚马文才打扫马厩一个月,荀巨伯嘛,就打扫山门一个月!”
“王凝之要走啦?”
“对啊。”
瞧着陈子俊瞬间明朗的脸色,和轻快的脚步,王迁之张大了嘴,看着他的背影,“你不管严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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