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藻终归是让步了。谢漪却并不觉得轻松,反倒愈加沉重,愈加愧疚,仿佛亏欠了刘藻良多,却还不起她。
刘藻见她尤无笑意,暗自责备自己疏忽,她疏离了六月有余,忽然间又退让了,谢相恐怕不相信她这想一出是一出。
她便坦陈心境,望着谢漪,细细说道“半年来,我时常陷于沉思,不知白天黑夜。有时思索能否有两全之法,有时又想为何你能如此理智,我在你心中究竟占了几分,有时又怨自己不够沉稳听话,你总是为我好的,本就已足够为难了,我怎能再使你添愁绪。偶尔你来见我,我便很想与你谈一谈,不与你置气了。可我心中总存了一个疙瘩,凭什么总是我低头,为何你就不能为我服软一回呢?”
“直到昨日,我入椒房殿,在妆台的妆匣中发现了一枚你遗落的玉钗。应当是成亲那回落下的。我想起那一阵我们成亲、出游,时常相见,耳鬓厮磨,忽然间便害怕起来。若是你当真离开了,我该如何是好?你不想我立后,我不立就是。你陪着我,我能照顾你,你说什么,我都能答应。我不任性,也不惹你生气,你别对我失望,我能当个好皇帝。”
“我不离开。”谢漪说道,“从今往后,我也绝不会再与你提这二字。”她还欲保证得更多些,好让刘藻更加安心,然而不论她怎么想,都想不出除却陪伴她还能许她什么承诺。
刘藻便笑了一下,那笑意间带了一抹不易察觉的苦涩。谢相不明白,她说的离开,非但有生离,还有死别。她们相差十四岁,谢相必然会走在她前头,她们还能有多少岁月来相守,何必将光阴虚掷于置气之上。
与相守相较,什么都不重要了。
六月疏离,一朝冰释,可二人都不觉得欣喜。刘藻明白,既然答应了谢相,那么她们能在一处的,也只有心了。亲近温存,怕是极少有了。
谢漪只觉得对她的愧疚越来越深,她也反思,为何总要陛下低头,为何她就不能服一回软,也让她开心。
为何总是如此身不由己。
刘藻见说开了,反倒相顾无言,微微地叹了口气,正要说今日祭典,丞相也受累了,暂且回去,殿门骤然敲响。
门外胡敖不等殿中应答,便高声喊道“边城急报,匈奴犯边!”
刘藻猛地站了起来,与谢漪对视了一眼,急声道“快进来!”
殿门自外推开,胡敖领着一甲士飞快入殿。
那甲士发髻散乱,脸上沾着血迹淤泥,他身上甲胄都是凝固的鲜血,惊慌失措地跪地禀道“匈奴犯边,我军无防备,损三千人,失一城,主将陷于乱军,已殉国了。”
丢城失地,边民遭戮,主将殉国,眼下边城,必是乱成一片。匈奴残暴,定会趁势劫掠,屠我边民。
谢漪侧身,朝刘藻道“陛下!”
刘藻当即下令“召众臣议事!”
大臣们才离去不久,有些还未到家中,半道闻得噩耗,马不停蹄地赶入宫来。
武帝时,虏匈奴王,逐匈奴单于于漠北,使漠南再无匈奴王庭。之后近五十年,大汉边境无战事,边民安居乐业,中原与西域的往来行商也愈发频繁,边城不再荒凉危险,几处出关要塞,反倒日益繁华。
不料今日,被赶到漠北的匈奴又回来了。
即便武帝朝时,那般狠狠地打过,许多大臣仍旧闻匈奴而色变,欲派人和谈。
李闻怒道“武帝之前,大汉与匈奴之战,从无获胜,依靠和亲,方得片刻安宁。然化外之人无信义,撕毁盟约是常有的事,一面娶了公主,一面还来劫掠我边民,我汉室君臣因惧匈奴之凶悍,皆忍了。武帝在那般情形下,尚敢倾举国之力,与匈奴一战。而今匈奴主力早已覆灭于五十年前,今番再来,也不过些残兵败将,何以诸君却要俯首示弱,毫无血性!”
话语一出,立即便有大臣反驳“武帝时取胜,是因朝中有卫青之辈,天生将才,战无不克。而今朝中可有人能与卫大将军媲美?何况武帝纵使胜了,也是倾了一国之力,使得国中民不聊生,到了晚年不得不下诏罪己。”
谢漪道“臣赞同廷尉所言,恳请一战。”
李闻看了她一眼,趁势跪下,口道“恳请一战!”
刘藻也想打这一场仗,她登基至今,文治尚过得去,没惹出什么乱子,且因数度轻徭役,薄赋税,百姓的日子过得要比武帝、昭帝时都好上许多。她还缺一场大胜,来彪炳武功。与匈奴之战,一旦得胜,她的威严势必更进一层。
刘藻见谢漪与李闻皆主战,他二人占了朝中大半势力,可稳定朝局,便拍案道“战!”
定下了要战,余下的便是派兵遣将,调拨粮草,还得诏示诸侯王,一方面让他们也出力,另一方面也是要朝他们在朝廷用兵之际,安分些。
边城危急,自然耽搁不得。
刘藻留着大臣们议事,一道道诏令不间断地颁布下去,许多细务上,大臣们争论不休,刘藻对战事并不熟悉,一面听他们争论,一面还要从他们的话语中寻得蛛丝马迹,当场学习。
这一议,直到初步做了决断,决定调哪一处的兵,何人为主将,何人为先锋,派几路军,都大致定下,接下去便是作战方略了。
时辰早已过了子时。大臣们起身告退。
刘藻看了眼黑漆漆地夜,这时出宫,回府歇不了两个时辰,又得起身,太过奔波了。她脱口道“谢相……”
谢漪止住,抬袖做聆听状“陛下。”
刘藻忙了一夜,方才脱口留人,这时谢漪出声,她方想起她们不好太古亲近的。刘藻便改口道“诸君留步。”
大臣们便都停了下来,回过身,面朝皇帝,刘藻道“时候不早,为免诸卿奔波劳碌,不妨在宫中留一宿。”
众臣自然感沐圣恩,齐声道“多谢陛下。”
刘藻便笑了一下,令胡敖领着众臣下去安置。
直到众臣都转过身,背对着她的时候,刘藻方将目光全部注视在谢漪身上,静静地目送谢漪出殿。
她也未曾回温室殿,就在宣室,回忆方才所议之事,又细细地在脑海中搜罗,有没有可用之才,能往边境立功劳的。
想了约莫半个时辰,胡敖回来了。
刘藻目光还在竹简上,口中问道“谢相安置于何处?”
胡敖回道“就在景明殿。”
刘藻唔了一声,没再出声。
她在灯下看了一卷又一卷的竹简,将至寅时,方往后殿歇下。胡敖告退之时,刘藻终是道了一句“再有下回,安置谢相于东明殿。”
胡敖一怔,道了声诺。
东明殿是一处阁,原作皇帝临时休憩之用。虽小却甚精致,更要紧的是,它在诸殿之中,距宣室殿最近。
与匈奴一战还算顺利,除起初吃了些亏,之后便是屡屡得胜,夺回失地,将匈奴拒于关外。
捷报入京,已是深秋。
刘藻大悦,封赏将士不说,还大赦天下,赐民爵。这是皇帝即位,或是立皇太子方有的,故而普天之下,无人不知皇帝之喜。
大汉民风质朴,甚为剽悍,与匈奴一战告捷,百姓无不欣悦,连投军之人都比往年多。
可惜的是,塞外地形复杂险恶,汉军陌生,匈奴却熟悉得很,故而虽胜,匈奴大军却多半逃走,隐没于荒漠。
刘藻便想,干脆趁机再狠狠地打上一仗。五十年过去,匈奴既然卷土重来,说明他们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了。这回让他们跑了,倘若今后又时常来犯,也烦人得很。
只是此事,她且放在心中,并未与人倾吐。
而这期间,刘藻召大臣议事数十回,却再未私下见过谢漪一面,也未多看过她一眼,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寻常的大臣,与满朝公卿并无差别。
她还是爱她,只要一见她整个人都不一样,再累再困都能瞬间打起精神。她还是爱她,思念侵入骨髓时,也会想谢相能抱抱她想得整宿难眠。她还是爱她,即便要装作君臣,也想为她做些事,故而觉得她渴,她便赐众臣饮水,觉得她饿,便赐众臣酒食,甚至冬日将近,她怕谢相忙于政务,顾不上添衣,还赐群臣绸缎锦帛,令内造新衣,谢漪的那几身衣衫,是她亲自挑选的样式。
这样一来,大臣们倒是越来越感激主上体贴仁爱,只是刘藻却只在意谢漪是否安好。
谢相懂得她的用心,她赐新衣,她穿得最多,她赐酒食,她会格外多用一些,让她放心。她会将政务尽量处理妥当,好让她多些时候歇息,每逢太医令入宣室请脉,她总会格外多问一句,陛下圣体安否?
刘藻想,她们大约会这般过下去,相互关怀,却隔着距离,直至某一日,谢相年迈,离她而去。哪怕如今她们再无亲近,她还是怕极了那一日到来。
来年春蒐,刘藻下诏,检阅军士。
这一场检阅,既是鼓舞军心,也是亲自领略士气。刘藻小时候就对武皇帝征匈奴的事迹很感兴趣,自然知晓许多将才都是武帝在微末时提拔的。她也欲看一看,军中可有什么可造之材,遭受埋没。
春蒐便在上林苑中,前五日检阅军士,演练操练,后七日行猎,总共十五日。
这一回春蒐,非但刘藻重视,大臣们也看得甚重,与匈奴之战的大捷,将大臣们的胆魄一点点壮大,匈奴也不过听着可怕而已,并非不可战胜。
刘藻着戎装,骑着高头大马,众臣也皆骑马,揽着缰绳,紧随皇帝之后。
军士从三处调来,一是羽林军,二是城外西柳营,三则是击败匈奴的边军。
三处大军,光看场面,羽林军最为军貌齐整,然而从精气神上看,边军显然与另外两支队伍不同。他们一个个,眼神锐利,面容果毅,拔刀之时,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戎装之下裹挟的是边城荒漠万里烟沙。
在战场上厮杀过的血气自然与众不同,非寻常将士可比拟。
君臣皆惊叹,刘藻检阅过,回到大营,将入营门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马长嘶,她转头,便见谢漪所骑之马烈性大发,嘶叫奔腾,不住地扬起前蹄,往前疾冲,欲将人甩下来。
刘藻大惊,什么都顾不上,策马冲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