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高空管制,落洲的房子很少有高度超过十米的,在江边坐落的酒吧咖啡厅和展馆多数只有两三层高,反而比摩天大楼更让人有松快的释放感。
在这片狭长的江中渚洲上,皇天酒吧坐落在末尾,纯白色的现代建筑就像是落在白色凤尾里最漂亮的一颗珍珠,被周围的小森林、花圃和连绵的露天帐篷所温柔地包裹。
十一点,正是夜生活开始的时候。
老板乔楚拎着一提精酿,懒散着步子迈上二楼。醉鬼多了,他开始考虑当初的失策,居然没有做一部载人电梯。皇天上下两层超千平,一层是迪吧,灯光妖冶,多的是群魔乱舞的妖精。拜它所赐,离得最近的喜来登酒店同性开房业务在本市一骑绝尘。喜来登的顶套长期有人包着,后来忽然空了出来。一晃两年过去,酒店经理的朋友圈隔三差五表示“available”,直到最近才重新迎来长期主人。
乔楚推开通往二楼的隔音门,看到陈又涵还在原来的位子。
皇天的二楼到底是不一样的。英摇乐队驻唱,灯光暧昧高级,室内花香馥郁,室外露台慵懒随性。简单来说,一楼适合约/炮,二楼么,大约更适合谈恋爱。
一道玻璃幕墙纵贯南北,将空间四六割裂,倒映的灯光中,人影绰绰,起落行走,只有陈又涵始终没有挪动过位子。搭在椅背的手从杯口提着一只威士忌杯,指尖的烟已经快到燃烧到尽头。他没有抽烟,也没有喝酒,目光不知道垂落在哪里。或许是烟烧到手了,他才被烫得回神。
乔楚认真地看了会儿,深吸一口气,换上笑脸。
“兄弟。”他搭着陈又涵的肩膀在他身边坐下,啤酒瓶跟他面前的杯子碰了碰。
眼前的桌子上东倒西歪地摆满了酒瓶子,威士忌,精酿,白兰地,有的喝光了,有的还剩半瓶。冰桶见了底,乔楚打了个响指,让侍应生去取冰块,又多嘴地叮嘱一句:“别混着喝,上头。”
“没醉。”陈又涵回他。
乔楚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他的酒量很好,要喝醉是一件难事,要灌下比寻常人更多的酒精/液体才可以。
乔楚难得苦笑,生硬地调侃:“要不然,叫个人上来陪陪你?”
到这圈子里来图新鲜的有钱人越来越多,陈又涵许久不来,大家都猜他要结婚,直到快淡忘了他,忽而又天天来,一下子便又热闹了起来,连带着那些纸醉金迷的往事也重新被谈论。圈子里来来去去,老的退圈,新的加入,沉寂的野心蠢蠢欲动,都跃跃欲试地想要征服他。
陈又涵捏了捏因为持续通宵而酸胀的眉心,牵出一个淡漠的笑:“别开玩笑。”
乔楚也跟着抽烟,说:“没开玩笑,再这么下去哥们儿是真看不过去。你来,看到没有,就这楼道,”乔楚指着宽敞的镶嵌了灯带的通道,“你但凡招招手,一分钟内挤满。”
侍应生俯身收拾桌面,开玩笑似的应和说:“对。”
乔楚睨了他一眼,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把,把人赶跑了,才继续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谈个恋爱把自己半条命搭进去——恕兄弟直言,不划算。”
陈又涵掸了掸烟灰,落拓中仍保持风度翩翩,颔首道:“有道理。”
乔楚知道自己再一次自讨没趣,抿了口酒问:“不是圈子里的吧?”
“不是。”
陈又涵只是这么简单的回答,并没有深入的迹象。乔楚自嘲地笑了笑:“谈着的时候护得严严实实也就算了,都分了还藏着掖着?倒是让我看一眼,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神仙才能把你伤成这德性?”
陈又涵不说话。
乔楚激他:“我不配?”
陈又涵没上钩。
乔楚笑着抹了把脸。刚巧另一个侍应生提着冰桶回来,他扔进嘴里一块,一边嘎巴嚼着一边沉思,冷不丁问——用陈述的句式:“……是你那圈的。”
陈又涵眼神一动,但最终没有否认。
“宁市富豪圈里的少爷,难怪你瞒得这么严实。”乔楚哈哈笑了一声,但眼里没有什么笑意,而且笑声惨淡。笑过一阵,他沉默了下去。
乐队低唱,乐声浮在月光之上。
半晌,乔楚长长地叹了口气,“陈又涵啊……”
手机递到了眼前。
亮着的屏幕上,是一张照片。不知道是什么场合的宴会,画面正中是正在跳华尔兹的一对男女,金童玉女,十分养眼。乔楚接过手机,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个男的,因为隔了些距离,他分辨不出年纪,只觉得西装包裹下的身材优越而气质出众,一张侧脸雕刻般立体,由鼻尖至下巴的曲线尤为精致。
“在西临路万豪的顶层酒吧喝酒,他邀请我跳舞,骗我不会跳,踩了我十七八脚,等生日宴会上才知道都是装的。”
十八岁晚宴,叶开的舞排了十几支,有头有脸年纪适中的权贵千金都跳了一圈。金碧辉煌的水晶吊灯洒下星辉,所有人都看着他。那时候瞿嘉合着掌心抵着下巴,眼睛里都是憧憬。叶开将来会配什么样的女孩子?想不出,但,总归是最好的。
乔楚听着,也不自觉微笑起来。
“从小就叫我又涵哥哥,叫了这么多年,他是叫顺口了,我却是一次比一次心跳加快。当时跟你说是我暗恋他,后来才知道不是,”陈又涵垂眸笑了笑,“其实他也很早就喜欢我。”
那笑里还有着已经过期的心动。
乔楚心里有不好的直觉,试探问:“比你小很多?”
“十几岁。”
烟抽完了,陈又涵低头点烟。烟咬进嘴里,火机按亮的渺小火光在一瞬间照亮他垂首的侧脸。他没有表情,眉宇间都是淡漠,以至于乔楚以为在他眼中看到的痛苦——不过是一种错觉。他无法形容那种痛,仿佛一滩黑泥,只是以绝对的寂静沉寂在陈又涵的眼中,甚至都没有挣扎的欲望。
火光熄了,烟头燃起,陈又涵的面容重新陷入夜色之中。
“我过了十年的风流日子,从没有后悔过,直到跟他分开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想,如果从头到尾——”他顿了顿,平静地剖白:“如果我是个好人,或许他家里人不会反对得这么激烈。”
在陈又涵说出“好人”这两个字的时候,乔楚心里一沉,眼眶都被震得微微瞪圆。他忍不住很用力地握住了对方的手:“陈又涵——你他妈的在说什么狗屁?!”
陈又涵的手很冷。
“你们分开跟这些没有关系,你心里比我更清楚。他什么家世,你又什么家世?今天——”乔楚难受地喘了一口,“就算你陈又涵是他妈的二十五岁清清白白的他妈的处男,你们也不可能有未来!”
陈又涵失笑了一声:“你还真会安慰人。”
乔楚风月场厮混惯了,早已练就了一双冷眼,此刻却还是忍不住心头发堵:“不找圈内人玩是你自己说的,为什么要自讨苦吃?”
陈又涵“嗯”了一声,平静地说:“是我的错。”
熄灭的屏幕再度亮起,却是有消息进来。他点开,是财务部沈柔发的上个月财政总结。
电话拨给顾岫:“通知营销和财务,半个小时后开会。”挂完电话,他起身,喝了那么多酒也没见身形有什么不稳,又或许,只是被他以什么难以描述的意志压抑了下去。
GC总裁办公室所在的六十五层灯火通明,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
再次出现在皇天,已经是凌晨两点。这一次,工作的意志力不再奏效,陈又涵好像卸下了所有的负担,一饮即醉。醉到那种程度的话,便只剩下了幻觉和痛苦。乔楚打了烊,走近他身边时只反复听到两个字,“宝宝”。侍应生站在一旁束手束脚,乔楚叼着烟,跟他一人一边将人扛起。
下楼的时候,乔楚又开始后悔没有装一部直梯。他一步一步,嘴里吊儿郎当地咬牙说:“陈又涵啊陈又涵,你可千万给我走稳了,别他妈给我摔咯。”
侍应生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没敢多响。
车子在门口等着,司机扶着方向盘哈欠连天,越过车窗看向出口时,并没有注意到旁边有另一道身影在等。
“陈少是去喜来登还是回家?”侍应生问。
没等乔楚没回答,陈又涵反而很低很模糊地说了句什么。乔楚把耳朵贴过去,“嗯嗯嗯……行,好……”哄小孩的语气,一叠声地说:“是,是,我知道他在家里等你,不能住酒店……明白,遵命我的祖宗。”
话说完,再抬头的时候,看到了门口等着的人。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了,乔楚每天眼前要过上千张面孔,一时半会竟然也没有反应过来。但脚步还是忠实地放慢,半晌,迟疑地问:“……小九?”
眼前的人比数年前成熟,眼神保留了那种无辜的纯真,但面容似乎很疲惫。
“我听说他最近在这里。”
圈子里的消息流通得比人民币还快。乔楚随意地一点头,提醒他:“让让。”
伍思久往一旁侧过身子,看着乔楚把人扶到车前。擦身而过的瞬间,醉得人事不省的陈又涵却忽然抬起了头,先是懵懂,继而错愕,接着仿佛被一股巨大的惊喜击中,以至于虽然做不了什么表情,但眼里却迅速地亮起了光。
伍思久迎着那抹因他而点亮的光,心脏剧烈狂跳,不自觉地向前探了一步。只是还等他做出更久别重逢的回应,那点光便熄灭了。
乔楚听到陈又涵自嘲的笑声。
“他怎么会在这里,”陈又涵低声说,“……他不会在这里。”
声音不算模糊,乔楚听见了,侍应生听见了,伍思久也听见了。他的脸一刹那变得雪白,比白炽灯照着的白墙更为惨白,厚重的惨白像白漆,一瞬间将他从头刷到了脚。
乔楚从嘴角取下烟:“失恋了,别来招他。”
“失……恋?”伍思久喃喃问,目光移到陈又涵身上。
他从不失态,他也不爱任何人。即使爱上——哪怕他真的爱上叶开,叶开也不过是个可以被他一句话就难过得生病的人。一段恋爱关系是有权力结构的。叶开仰望陈又涵,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哪怕他真的爱上叶开,会患得患失、会受伤、会因为那些情人而争风吃醋整日得不到安宁的,也该是叶开。
……不可能是陈又涵。
乔楚把人塞进车里,再度吸了两口烟后在脚边扔下踩灭,“你专门为了他来的?”
伍思久的眼神还停留在陈又涵身上,即使他已经坐进了车里,他也仍是透过深色的窗户玻璃看着他。
乔楚笑了笑:“别这么痴情。上大学了怎么样?”
“还可以。”美术生烧钱,他妈妈又病情加重请了人时时看护,钱流水一样地花,好在G美的名声响亮,于是便在外面接私活做兼职。
“你们分开的时候陈又涵跟我提过你,让我不要再带你进圈子。”
伍思久狼狈地低下了头,“是吗。”
乔楚打量他的神色,随意地寒暄:“真这么喜欢他,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没有……”伍思久有点语无伦次,显然话语间连说服自己的底气都没有,只能点头说:“嗯。”
“别喜欢了。”乔楚两手插在裤兜里,仰头长长叹了口气,“人和人的缘分都是注定的。你不了解他,他喜欢人的时候,不是跟你相处时的样子。他男朋友交往了快一年,从来没有往我这儿领过,你明白吗?”
伍思久惨淡地笑了一下:“他以前给我请家教老师,送礼物,陪我逛街约会,去画室接我下课,我以为多少是有喜欢的。”
“家教老师只要让助理请就可以,陈又涵有五个助理,这件事情甚至动用不到他的总助。送礼物,逛街,接送,都是顺手。他对谁都那样。愿意花一点无伤大雅的时间和心思,完全只是想把游戏玩得漂亮点,但再漂亮的游戏也还是游戏。知道他为什么一般交往不超过三个月?过了的话,对方真动了什么天真的心思,就不好收场了。”
乔楚抬腕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二十五分。伍思久是他领到陈又涵面前的,他没什么兴趣当善人,但多少有点责任。
真是要命。通宵啊,总是会让人有点冲动和感性。
乔楚心里这样感慨着,从裤兜里摸出烟盒,一边点一边说:“陈又涵的身体和心一向分得很开,跟他妈的划了道三八线一样,这你也很清楚。实话说,他以前也不是没有喜欢过别人,不过这次不太一样,”他吐了口烟,眯眼道:“还在追的时候就把外面断干净了,皇天基本不来,要不是还有联系,我简直以为他跟我绝交了。”
伍思久心里一沉,跟着咧了下嘴。
他那时候和叶开说,陈又涵没有他,还会有其他层出不穷的情人炮/友床伴。
原来是他自以为是。
时间差不多了,“趁虚而入这种事情在他身上不太可能发生,你还是往前看吧。”乔楚最后说。
“是叶开吧。”
“什么?”
“他交往的人,跟他分手让他变成这样的人,是叶开吧。”
乔楚眼神从茫然转为震惊,伍思久笑了笑:“原来他连跟你都没提过。”
宁市富豪圈只有一家姓叶。
小十几岁。
顶级豪门的唯一继承人。
世交。
乔楚抹了把脸,事实过于震颤,他连手指都觉得发麻。
“我知道他自讨苦吃,我他妈的没想到……”语塞半天,咬牙切齿道:“这算什么自讨苦吃,这他妈的是找死。”
他猛地抬头,视线紧紧盯锁住伍思久:“你最好聪明点。”
伍思久面无表情地牵起唇角:“我不会乱说。你说得对,人和人的缘分是注定的,我得不到他,叶开也得不到。”他退了一步,再度看向车子中已经沉睡过去的陈又涵,喃喃低语:“……世界很公平。”
·
记不清是第几次到思源路的时候,被叶瑾碰到。
有时候方向盘在手里,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前方路口直行,过红绿灯右转……上高架,注意不要走右侧车道……前方绕环岛直行……驶入上坡,往左前方注意不是左转,进入思源路。
语音导航在心里默声。
不太敢直接开到叶家门口,怕被保安认出,怕被叶家人撞见,怕自己忍不住违约见他。
停在坡道上,近乎是以前陈家在的位置。前面远远地可以看到那棵巨大的百年榕树,树冠茂盛。他就这样坐在车子里,看着树,静静地点完一根烟,然后打转方向盘,重新回到GC。
GC的工作紧密得让人无暇分神,他一天超过十八个小时都扑在公务上,而后去皇天喝酒,把自己灌得人事不省后,在黑暗中迎来千篇一律暗淡无光的第二天。
他是惯于和孤独、压力相处的人。过去多少年的床伴只负责打发身体上的无聊,内心的孤独固守一隅纹丝不动。压力这种东西,更是从他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就开始如影随形。这两样东西是他圈养的野兽,自以为已经驯化得服帖,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一起找上门来。
喘不过气的时候,他就会开车到思源路。
一根烟快燃到尽头的时候,叶瑾从山坡上跑下来。一身速干运动衣,脖子上搭着毛巾。看到陈又涵的车,她跑步的速度放缓,渐渐停了下来,一边摘下蓝牙耳机。下午四点多,她是准备跑完步出去赴宴的。
“怎么在这里?”
陈又涵夹着烟打开车门,下车。
如果是以前的陈又涵,他多半会漫不经心地调侃说“想你了”。但是现在他只是搭着门框,低头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等反应过来时就到了这里。”
“他在温哥华。”
陈又涵目光一顿,意外之后又觉得情理之中,“这样。”又问:“爷爷还好吗?”
“身体健康,胃口也不错,昨晚上还跟我打了会羽毛球。”叶瑾伸长手臂做了下拉伸:“他没有起疑,你不用担心。”
陈又涵勾了下唇,像是也为这个消息高兴。过了会儿,他才问:“他呢?”
叶瑾的动作做一半僵住:“不是很好,但也没那么糟糕。”
如果说很好的话,陈又涵一定不信。如实陈述的话,他也许会发疯。叶瑾选择了折中的说法,部分的事实那也是事实,粉饰过的渐愈也是渐愈。叶开终究会好起来。
陈又涵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仿佛……在等她多说一点下文。
叶瑾在这样的注视中,终究不免缓缓舒出一口沉重的气,“最开始天天哭,现在已经不了,瘦是瘦了点,不过不需要你操心,我们会照顾好他。高考的成绩你也看到了,多少算件喜事。东西既然已经打包还给了你,那就足够说明他的决心。”
陈又涵点点头,说不出话,最终只说了个“好”字。
“会过去的。”叶瑾拽着两端毛巾,手用力收紧,但脸色依旧平常,“他才十九岁,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也没有什么忘不掉的人。现在也许想不通,时间一长,就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大学里有新的生活,等你下次再见到他,可能就已经有新的交往对象了。”
陈又涵笑了一下,夹着烟的手指微蜷。
叶瑾重新戴上耳机,在离开前像是忽然想起来,对他说:“生日快乐。”
握着车门的手倏然收紧,陈又涵站着静了会儿,等着那阵猝然掠过四肢百骸的巨痛缓慢消散过去,才重新坐回了车里。
顾岫的电话拨入:“国际海洋繁育中心的团队到了,海洋馆和动管部都已经到齐。”
陈又涵戴上AirPods,一口气来不及出,声音已经沉稳响起:“你们先开始,帮我语音接入。”
·
顾岫不知道陈又涵已经把叶开的微信号删除,直到那天在茶水间,柏仲和他闲聊说:“叶开在法国滑雪的度假村你知道吗?看着感觉很好。”
任佳在旁边搭腔:“你也滑雪啊?”
柏仲于是不好意思地笑:“被叶开种草的,一到冬天他朋友圈就都是各种滑。”
Mary端着咖啡幻想:“这么说,如果学会滑雪的话,找富二代的几率应该能大大上升了?”
顾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看到陈又涵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摸鱼现场被领导抓包,气氛顿时尴尬。陈又涵笑了一下:“这么紧张干什么?继续聊。”一边按下了咖啡机的按钮。
Mary咳嗽了一声。
“小开从五六岁就开始滑雪,你想到他那种程度是有点难。”陈又涵抱臂倚着流理台,笑意很淡,似笑非笑的样子。
顾岫紧张地看着他。
柏仲吃了一惊:“五六岁,真够虎的。”
“小孩子都不怕疼,学得也快。不过摔了还是委屈。小开家教严,轻易不哭,只能憋着嘴委屈生气,眼泪掉个不停,但也一点声音都不敢出。”
任佳咋舌:“这也太严格了。”
陈又涵“嗯”一声,垂着眸:“他从一出生就被给予厚望。”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看他朋友圈新发的视频,那一看就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练出来的,对吧又涵总?”
Mary问完,本意是想投其所好夸下叶开,但陈又涵却僵了一下。过了两秒,他才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是。”
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柏仲又调侃说:“其实摄影师才是真正的大神。”
“我以为是专业摄影师拍的?”Mary吃惊地问:“照片和视频都抓得很好,我以为有钱人出门都自带摄影团队呢。”
“对,我特别喜欢他在空中触碰前板的那张,特别酷。”
“我喜欢推坡那张,专业术语是这么叫的吧?推坡?”
咖啡还没煮好,陈又涵便转过身去等着,两手撑着流理台,微微用力。
顾岫拍拍手:“好了好了,聊得差不多了,再聊下去今晚上别回家了。”
陈总裁纵容,众人都浮夸地哀叹一声:“救命!”
人散干净,陈又涵才转过身。顾岫在出门的瞬间被他叫住。
“怎么了?”
喉结滚了滚,陈又涵不知为什么笑了一下,问:“你有他朋友圈吗?”
那一瞬间顾岫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好像是坐过山车,一路以最快的速度沉了底。去皇天捡过多少次人,见过了他多少个对着幻觉自欺欺人的深夜,都不如这一次更直面了陈又涵的狼狈和卑微。
“有。”他愣愣地回,反应过来,忙不迭摸出手机打开微信递过去。
陈又涵在搜索框输入“叶开”二字,跳出来他的账号。
头像改了。
陈又涵犹豫了一下,才点开头像大图。一张凑镜头很近的大特写,唇角很高地上扬,也许是抓拍的,暮色中的画面甚至有点糊。在他身后是星星点点满山谷的明亮灯光,雪山矗立在遥远之外。叶开从来不知道好好地拍照,就像他在视频时也没办法老老实实地让自己正常地出现在镜头里。
陈又涵对着屏幕勾起了唇角,目光被一种包裹着痛的温柔所浸透,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顾岫不忍心看,移开了目光。
点进朋友圈,他发得不勤,大半年过去了,只不过三四条而已。最新的就是刚才他们讨论的那条,一条视频,一条放了四张滑雪图。掌镜的人技术真的很好,不论是滑雪技术还是拍照技术。
镜头里,甚至可以看到那种对叶开满溢的喜欢。
他把叶开的快乐定格得这么鲜明,陈又涵的心底很缓慢、很缓慢地泛起一阵钝痛。
他不愿意深想,只当是瞿仲礼。
往下,是温哥华的一个开满鲜花的街角,没有配文。他好像只是经过了这里,看到了夕阳和开得很好的花,或许在那一个时刻,他决定放下某些东西,抑或是想通了某个始终痛苦的症结,便记录下了那一刻寻常的、但对他来说却深刻而孤独的世界。
陈又涵一张一张地往下滑,定格在最后一条。
他的朋友圈半年可见,最后的那条即将要消失了,在消失前到底还是被看到。
八月七日。
『生日快乐』。
顾岫看到陈又涵倒扣下手机,低垂的脸上看不清神情,因为照不到光的缘故,让人怀疑他的眼眸中是不是也只剩下了黯淡。
·
GC商业集团迎来新总裁的前一天晚上,是送别宴。
陈又涵站在台上,举着酒杯。一杯,敬那些曾经不得已离开又被请回来的老员工,一杯,敬那些留下来没日没夜拼命加班的员工们,一杯,敬那些始终不离不弃愿意自降薪资留下来风雨同舟的高管们。
三杯干完,柏仲悄悄跟顾岫说:“可以了,他的胃不能再喝了。”
顾岫点点头,准备苗头不对就冲上去打圆场。
陈又涵从礼仪小姐手中接过酒瓶,倒满,顿了顿,环视一圈,说:“我还想敬自己一杯。”带了一点笑。
下面都在鼓掌,高管们起哄,如潮的掌声穿透了宴会厅的大门。
顾岫愣愣地看着陈又涵,不知道为什么眼圈有点红。
陈又涵等了一会儿,手掌微抬示意安静,笑了笑:“资本家不好当。我知道,别看你们现在又哭又笑好像很舍不得我,其实背地里该骂的一句也没少。”
台下都笑疯了,陈又涵端着酒杯,静了静:“过去的一年,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年,也是最难的一年。年轻的时候没什么烦恼,天塌下来也不过是物理没及格被你们董事长追着打。”
又是一阵大笑。
陈又涵也跟着弯起了一边唇:“到GC这么多年,从幼稚到成熟,骂过你们,也被你们骂过,一起熬过夜掀过桌拼过酒,看着你们很多人结婚成家,也送过很多老人离职退休。风雨几程,我很荣幸始终有你们陪伴。GC的难关已经过去,这一年,我知道有人为了公司连小孩满月酒都错过,有人被男朋友分手,有人熬出了这个病那个病——”
台下此起彼伏地说:“还有人吐血!”
陈又涵不免笑了一下,从善如流补充说:“对,还有人吐血。”像是玩笑话,下面却没人笑了,都收敛了神色,认真地听他说在位的最后一段话:“GC,陈家和我,都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所有同舟共济的日子,我记在心里。”他顿了顿,“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未来,山高水长,是锦绣大路,祝大家——前程似海。”
他面不改色地干完了这一杯,眉头微蹙的模样转瞬即逝。
宴席散场,想要和他拥抱的人一波接一波,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许多人开始借机半真半假地表白。说得人多了,又是这样的场合,真的也成了假的,假的便都上来凑热闹。陈又涵一边笑一边骂:“明天之前我都还是总裁,今晚上回去全部扣工资!”
这回没人被他凶到了。
沈柔说:“反正您也是单身,万一呢。”
陈又涵拎着西服,笑容漫不经心:“晚了,没有万一。”
是让人熟悉的陈总裁。
英俊,倜傥,游刃有余,在辉煌的水晶吊灯下,有说不尽的绅士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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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际公交在云贵边缘的小镇停下,天很阴,云团低垂着,像浸透了灰色的水。云下的水也是灰的,宽阔的江面以很快的流速向东流去。
一双黑色户外靴从公交车上踏下。
引擎突突地响,留下一团黑色呛人的尾气。在尾气中,陈又涵走向不远处一辆等候着打着双闪的旧桑塔纳商务车。
迎下来的两个中年男人,穿着夹克,一边走,一边脸上堆起笑。两手已经伸出来做要握手的热络姿势了,双眼却也不免保守地打量他。
他是来捐建学校的大老板,毕节的贫困山村那么多,他眼也不眨。
但却拒绝了所有隆重的商务接待和领导会面。
而且还坐公交车过来。
陈又涵接过了他们递过来的烟,低头就着对方的火机深抿一口。
烟是好烟,只是太浓,他根本抽不惯,一根掸掉了大半根。
乡长带着他视察村子。沿着乌江上下,坐落着五六个尚未脱贫的村子。说是百里画廊,其实在阴天下,贫穷比风景更让人触目惊心。
有的泥土屋子坍圮了一半,另一半人和骡子一起住。
废弃的青砖墙上爬满了藤蔓,因为是春天,已经开满了一朵朵的小花。
养鸡鸭的农户很多,人马共行的羊肠小道上,泥浆里一脚一个深陷的脚印,鸡鸭牛马粪混在一起,味道臭烘烘地飘散在落着细雨的空气中。
从一个村子辗转到下一个村子,有时候需要走近一个小时的山路,有时候需要坐船。
一竿子下去,船悠然飘向江心,两侧石崖刀劈斧凿,到了五月份,便是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做地产看地拿地的战略本事魄力放到这里是牛刀小用,船下行,景致在眼中一扫而过,地图在心里成形。乡里领导后面跟着几个村的主任,一边用乡音浓厚的普通话介绍,一边仰头看他。看他右手插在裤兜里,左手夹着烟,一言不发地仰头看山看水,漫不经心中带着从容。
几个村的进出交通、地形优劣,工程工期和成本难易,他放在心里不动声色。
晚饭开餐前,餐桌上先上了一盆土豆。
很大,不是那种高山小土豆,水煮过以后,让沾盐吃。
他学着从中间掰开,撕去薄薄的表皮,沾盐,轻咬一口。所有人都在看他的表情,他笑了笑,马上有人问:“香吧?是不是很香?”
陈又涵笑着点点头,吃完了一整个。
从六村村支书家出来时,天色已经很黑,起了风,太冷了,他不得不拉上冲锋衣的拉链。整片山坳都陷入在黑暗里。那是一种纯粹的寂静和绝对的黑。一定要追寻的话,顺着那反射着月光的江面一直往下,才能看到别的村子的一星灯火。
村里流浪的大黄狗低低地吠,为这一百年都不会出现一次的陌生气息。
村支书在前面领路,要带他去下榻的人家。道路坑坑洼洼,他深一脚浅一脚,手电筒跟着上下起伏,只能照出方圆几寸的杂草。
“陈先生家里人放心吗?一个人跑我们这种穷乡僻壤来,会担心的吧?”他寒暄攀谈。
“会的。”陈又涵答。
“陈先生成家了没有?有没有小孩?”
“成家了,还没有孩子。”
村支书用力地搓手,勾着脖子抵御寒冷。星光那么黯,空气冷得像是要割人肺,他不得不用聊天来分散注意力。说:“你和太太都是善良的人。”
陈又涵说:“他比我善良。”
“陈先生太太一定很漂亮。”
“很漂亮。”
“学校落成的时候,太太会来吗?”
陈又涵安静了一会儿,“我想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乌江这几个村子我在精准扶贫前去过,现在应该有脱贫变好了。
叶瑾哪里是想起了陈又涵的生日呢?……不过是小开的朋友圈罢了。
感谢在2020-10-2222:29:32~2020-11-0120:25: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胭脂君婕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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