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大雨,到处一片泥泞。
被困在驿站的薛柒一点都不着急,甚至有些感激这场及时雨。听闻长宁公主之事,督主必定心绪难宁,心潮起伏之下难免行事急躁。而眼下,却是最不能急躁之时。
薛纪年负手站在窗前,此刻他早已没有最初的难耐。
今日难得雨停,滴水檐上的水珠犹在凝落。
“薛柒,太子那里如何?”
听督主问起,薛柒心头一松:“回督主,一切正在布署。他那宅子已经烧了。”
他还真怕督主此刻下令继续上路。
督主未耽儿女私情,薛柒甚至是安慰。
薛纪年闻声未动,却是又低低的咳了几声,才道:“查一查,前些日子与长宁公主相见的女子是何底细?”
薛柒心头一跳,督主怎么这么不禁夸,刚还在表扬他大事面前不含糊,转眼怎么又追问起长宁公主之事。想到这里,薛柒面有苦色,之前他的确挺看好督主与公主,但自从知晓督主的真实身份后,薛柒再看花浅便只觉棘手非常。
——督主若想登顶,长宁公主必是阻碍!
四皇子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皇帝陛下绝不允许皇室再出第二桩类似的丑闻。
“回督主,属下已查过,那女子是公主的师姐,名唤花清影。此次上京,据说是沈夜召来。”
一听是沈夜相召,薛纪年无意识的皱眉,既是如此,那这女子定然与沈夜是一伙。
虽说花浅与这两人师出同门,但在薛纪年心底,花浅早已是他的人,跟沈夜是彻底的区分开来。
“可有探出所谓何来?”
薛柒摇头:“属下不知。不过据闻此女医术高超,在江湖上担得起神医之名。”
“会医术……沈夜受伤了?”薛纪年喃喃低语,随即抛开此念,沈夜状况如何他不在乎,只要花浅不与沈氏一族搭上关系,沈夜是死是活与他无关,当然,死了更好!
“通知下去,盯牢沈夜,一有动静,即刻来报!”
“是!”
“还有,太子……”薛纪年话未说完,门外有番子匆匆进来:“督主,陛下出宫了!”
薛纪年一顿,随即脸上勾起若有似无的笑,他无意识的曲起两指抿了抿,眼中是即将峰回路转的光芒:“甚好。”
“督主……”薛柒有些激动。
薛纪年抬手,示意那人退下,沉吟片刻,道:“想来,沈夜是确认了本督身份。”
“那我们接下来如何?”
薛纪年平静道:“等。”
他相信,等不了多久,宣统皇帝便会踏足驿站,亲口向他证实。
薛柒犹疑了一瞬,还是道:“我们不进京了吗?”之前还冒雨行军,现在又突然停滞不前,他是担心这样行为有异,皇帝陛下会不会起疑。
“不了。”薛纪年目光平静的望着还未放晴的天空,语声淡然道:“本督……大约是回不去了。”
薛柒骤惊:“督主!”
薛纪年不以为意:“我等便在此恭迎陛下,你先退下吧。”
果然,晌午刚过,便有密使前来,道是主君有请。
薛纪年吁了口气,与来者一同前往。
当见到那道明黄的圣影时,薛纪年毫不犹豫的跪首:“微臣叩见陛下。”
宣统皇帝豁然转身,仿佛第一次见面似的,紧紧的盯着薛纪年。
感受到那犹如实质的目光刺在头顶,薛纪年心神守一,并不为动。
半晌,宣统皇帝才道:“薛纪年,你可有事瞒着朕?”
薛纪年揖首:“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任何隐瞒。”
“哦?”宣统皇帝尾音上扬,目光沉沉的依旧盯着薛纪年,道:“朕问你,年妃一事可有眉目?”
“回陛下,微臣尚在查寻当中。年妃娘娘离开甚久,当年知情者所剩寥寥,臣……”
“那就是还无消息。”
薛纪年一揖到地:“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谁知,宣统皇帝却是笑笑:“罚你做什么,起身吧。”
“臣谢陛下不怪之恩。”薛纪年应声起身,恭敬的站在一旁,又道:“陛下放心,待臣回京之后定当加派人手,以期早日寻得娘娘……”
“不必了。”
薛纪年一顿,状似疑惑的道:“陛下之意……年妃娘娘……不找了?”
却见宣统皇帝并未应声,只是如前般定定的看着薛纪年,看了半晌,倒还真让他找出几处与年青蓉相似之处,越瞧便越觉得心安。
“你可知妙华寺?”
薛纪年眉头一挑:“听闻。”
“那你可曾到过妙华寺?”
“年少时应到过。”
“后来为何不去?”
闻言,薛纪年微微低头:“故人已远,再去不过图增心伤。”
宣统皇帝脸色一肃,顿时勃然大怒:“图增心伤?母亲死了你都不去,你有何脸说心伤?”
薛纪年猛的抬头:“陛下……”
谁知宣统皇帝下一句咆哮得更大声:“不孝逆子!跪下!”
宣统皇帝的咆哮看似来得莫名其妙,薛纪年却心如明镜,他是愧疚当年他母亲身亡之时未在身旁,是以对他这个儿子生了牵怒。
怒意越大,代表他的心里对他越认可。
薛纪年直挺挺的跪下,面上一片惶恐,语声惶惶道:“微臣离家之时尚且年幼,许多往事并不记得。义父说,双亲是将微臣卖进皇宫,从此与家人再无瓜葛。是以家中双亲如何,微臣确是不知。”
宣统皇帝一噎,他想起来,眼前的薛纪年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在他心底,怕还是当那卖他的农户是家人。青敏师太说过,年青蓉母子遭受夜袭,兴许薛纪年小小年纪受了惊吓,早已忘记自己真正过往。
“那你为何记得自己到过妙华寺?”
“微臣猜的。义父说,我家住在妙华寺山脚下,时人兴佛,所以微臣猜想双亲当年应该也会去妙华寺理佛,微臣年幼,兴许也曾随家人踏足过,不过时日太久,如今微臣也记不清了。”
一切都说得通,宣统皇帝刚才莫名其妙的怒气终于歇了下去,随即升起一股怜惜之情:“你啊……”
还未说完,便见薛纪年捂嘴又是一阵猛咳,咳到最后居然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可把宣统皇帝给吓个正着。
“怎么回事?”宣统皇帝急急上前,一把扶住薛纪年,朝门口吼了一声:“来人,传医!”
却见薛纪年脸色一变,不顾冒犯圣颜竟反手一把抓住皇帝的臂弯,急声道:“多谢陛下,臣无恙。不过陈年旧疾,歇歇便可,无需太医,陛下莫要劳师动众。”
宣统皇帝眼眸一动,薛纪年此番举动甚是有异,比起对自己的咳疾,他似乎更不愿意被太医诊治。
“你年纪轻轻便身患旧疾,竟还能称无恙?给朕躺好!”
“陛下……”说得急了,竟又是一口血喷出,染红脚下一方地面。随即身体倒下,顿失知觉……
宣统皇帝惊身上前:“薛纪年!”
飞阙宫。
“你说什么?”花浅猛的站起,不敢置信的瞪着锦心,再开口时不自觉的颤抖:“你再说一遍。”
锦心已是泪流满面,几次张口都不成言。
“你快说啊。”
“督主……殁了……”
晴天霹雳,不足以形容花浅此刻的心情。
她怔怔的看着锦心,仿佛听不懂她的话。
殁了?
死了?
薛纪年死了?
她明明已经将师姐找来,很快就能治好他的病,他怎么就死了呢?
花浅两眼直直的看着锦心,喃喃的追问:“不可能……不可能……锦心,你骗我对不对?”
“对,你一定是在骗我。我要去找他,我……”
锦心哭着抱住花浅:“公主……公主你醒醒,督主真的死了,东厂传来消息,督主在驿站遭遇埋伏,已然身亡。陛下大怒,遣锦衣卫彻查此事,如今遗体正在回京路上。不会错的……公主……”
花浅几若未闻,她脑中轰鸣不断,眼前闪过那夜东厂的分别。
——那我以后还可不可以来看你?
——可以。
——那你会去宫里看我吗?
——嗯。
她如何也未想到,那一别,竟是他们的永别!
东厂提督薛纪年遇刺身亡,这件事在京都揭起轩然大波。
暂不提之前与东厂不对付的那些势力,光是对镇抚司锦衣卫来说,便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江肆恨不得能放个两天烟花庆祝庆祝,更别说还要去查探薛纪年的死因何在,他要是知道谁杀了薛纪年,没提两壶酒去感谢对方就是对薛纪年最大的尊重!
奈何上头对此盯的紧,他也只能出工不出力的晃晃影子。
其实根本都不用查,这京畿上下,盼着薛纪年死的人一双手都数不过来,有什么好找的。
“督主,我们真要查探薛纪年死因?”
不同于江肆的喜形于色,沈夜的脸色可说是阴沉非常。早在他得知薛纪年的真实身份之后,他便知晓会有这一日。
陛下怎么可能昭告天下说自己的私生子混在东厂?不管薛纪年还完不完整,他的出身都不能是在东厂。
陛下,这是要替薛纪年正名了。
“继续查,声势越浩大越好。”既然陛下故意为之,身为臣子只能举力助之。至于最后要把“杀”害薛纪年的这口黑锅按在谁的脑袋上,就但凭陛下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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