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永定门外。
一华衣贵服的少年,风流倜傥地手中握把折扇,虽然已是深冬。旁边停着两辆朴素的马车,车旁立着另一位少年,虽然衣着朴素,但站立挺直,一看就是性格坚韧且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手里晃着折扇的林朝这会子也不想再叹气了,劝了百八十回劝不动,他也就随好友去了,“清远,此一别,许又是经年不见。你,要多保重。有用到为兄的地方,尽管开口,朝当尽全力。”他的这位耿兄,虽才华胜人,但性子太过耿直,所以他有什么话都直说了:兄弟,熬不过去了,来封信,我有能力救你出火坑。
可怕就怕他这位一生抱负志在于为国为民、铲除奸佞的耿兄,不但不会求救,还会以死在火坑里为荣。
字清远的耿常旭听了好友的话,知他是为自己担心,眼角流出半分笑意。他是嫉恶如仇,性子耿直,但也没有不通世事到那种地步。不然不会在这京城一做就是四年的京官;而且,经过今年的事情,半点没受到波及全身而退,不升不降地保留原品级出京做官。
他,执意出京;与其说是对朝廷中枢的某些规则感到失望,才出京当一个地方官只求庇护一方百姓;还不如说经过前几个月的事,他似乎察觉出什么苗头,现在还没有到他出力的时候,且他一个从五品在这个京城权贵多如狗的地方,发出的声音还不如哪个贵人放个屁。
所以,他且先离京,一是跳出这个环境把京城的局势看明白;另一方面积蓄力量;再则一直身在京城,不知地方情形,也是不行的。
至于他这位林朝兄,以为自己对朝廷心灰意冷,怕自己到地方性子耿介得罪人。先不与他说自己的打算吧,一是这局势他还没摸清;再则,林朝出身侯府,到时有再大的动荡,他的出身也能保了他的富贵。
与林朝再三告别道珍重,耿常旭仅带着一个仆人轻车简从地离京而去。马车内,耿常旭两指轻轻摩擦,回想这几月发生的事,再三思索那些他察觉到的流露出不寻常信息的细节。
今年春天,礼部有大臣上书,皇上近几年后宫子嗣不丰,与社稷无益,为保千秋万代,今年是不是再选一次秀。
正和元年至今,九年时间,皇上只在三年前选秀过一次。
其他时候有大臣谏言,皇上都否决了。今次大臣上言,此事皇上否决了便不说什么,大家把心思都歇歇;皇上若是同意了,由皇后主持选秀事宜,各家权贵再各显神通,谋求更大的尊荣富贵。
今年的选秀,礼部上言,皇上只说了再议。这事皇上还没说是个什么主意,按理说没到各家大臣撕破脸争机会的时候。
可第二天,就发生了一件哗满京城的大事,说“哗满京城”,既不是朝廷大事,也不是什么万古流芳光彩的事情。
而是魏其伯家的嫡出二小姐,被当天在魏其伯府参加春日宴的各府贵妇人,“不小撞见”与下人小厮正在私相授受。
这事儿早上发生,不到中午京城权贵圈里都知晓了;而到了傍晚,整个京城里连摆摊的小贩都能说上两句伯府里发生的丑事了。
事情一发生,没等魏其伯夫人气出个毛病,魏其伯先躺下了。说是气急攻心,第二天早晨已经下不来床了。
整个京城都在看他家的笑话,平民百姓都一脸兴奋地议论:没想到这高官大户家的小姐这么不知羞耻,到年纪了,也知道想汉子了。一边八卦着,脸上一副“你懂得的”表情。
而那些稍微能和那个圈子沾点边的,都知道事情不一定有这么简单。怎么可能昨天刚有人上本提选秀的事,今天就有待嫁闺中的高门贵女被曝出丑闻。
这京城权贵圈里谁不清楚,魏其伯这几年家势渐微,就指着这位素有才名的二小姐嫁得贵人翻身呢。当时齐国公为自己的嫡次子求取魏其伯家二姑娘,谁都知道这件婚事是魏其伯高攀了。
谁知魏其伯夫人甩出一张道士批的签,说是他家二姑娘命贵重,等闲人压不住她这个命格,只得寻个贵人出嫁。然后还把这个消息宣扬得满京城都知道。
一下子把齐国公府给得罪了,不愿结亲就不愿。说什么等闲人不可,必须是贵人。他齐国公的嫡少爷命格还不够贵重吗。魏其伯嫡出姑娘本就是贵人身份,现在还嫌齐国公这个一等国公府家的嫡次子不够高贵,那再说贵人,只能是宫里的那位了。
这下别说齐国公府,就是别家素闻伯府二姑娘才名有心求取的权贵都歇了心思。没瞧见吗,魏其伯宁愿得罪齐国公,一心要把姑娘送进宫里博富贵呢。
至于这事能不能成,魏其伯是不是痴心妄想,这事儿真不好说。首先,魏其伯虽然只是个伯爵,但因为当年新帝进京,开城门献城池的人当中有他一个,所以这些年皇帝虽没有给魏其伯安排重要职务,但每年该有的赏赐都不会落下;其次,伯府家二姑娘以才德出名,京中人都知道,皇帝看待女子不以样貌为重,曾说过女子之才德欲重,与家有益,亦与国有益。就是《大学》所说:《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
所以这位以才德搏出位的伯府二小姐未尝没有机会进宫侍奉“贵人”。可这次丑闻一出,别说进宫了,就是找个家势不如伯府的小进士、小秀才,恐怕都没人愿意。丢脸!谁愿意媳妇还没娶进家,绿帽子已经带头上了,而且戴得全京城都知道。
先不说这位二姑娘怎么安排。这事儿一发生,其他权贵开始嘀咕,这事儿是意外也就罢了,可发生的时机太过凑巧。整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各位大人夫人心里都清楚,哪里可能只是意外:先不说事情“恰好”被那么多贵妇人瞧见,而且消息传得太快了,魏其伯府想掩盖都来不及,一天时间,全京城从上至下全知道了,说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谁都不信。
可又是谁下的手呢,因为什么?是针对魏其伯府,还是针对想嫁进宫里的二姑娘。
这样一想,那些有心思献女进宫的大臣们,赶紧嘱咐好后宅,把姑娘给看好,有什么宴会也不要走动了,省得“意外”发生在自己身上。别人家的笑话是笑话,要是自己家发生了这样的事,到时谁也笑不出来。
在其他人以为魏其伯府总要站出来给出个说法,遮遮丑时。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武安侯世子武穆在与朋友马场打马球时,不慎坠马,被群马践踏致死。
这下好了,各府夫人自然忙着上门吊唁。武安侯府世子意外逝世,武安侯又掌握着部分军权,是个实权人物。所以朝廷大臣、权贵、世家都纷纷上门致哀。
可就在摆放武穆灵柩的灵堂上,武安侯府太夫人,武穆的亲奶奶因受嫡孙逝世的刺激,竟然疯掉了。在灵堂之上,不顾满屋满院的高官显贵,大声哭喊:自己的孙子不是意外去世的,是有小人背后陷害,看不得她武安侯府满门忠贞,受皇上重视;还说要到地安门外告御状,请皇上、皇后为她这一品诰命伸冤做主。
毕竟是世子过世,宫里皇上派来内太监吊唁,武安侯正在前厅应对,武安侯夫人又因为伤心过度早就卧榻不起。
太夫人的另外几个媳妇赶忙上前劝说:这话怎么敢乱说,如果不是意外,有动机、有能力害武安侯世子的又怎么会是等闲之人;他们家真要报仇也只能暗地谋划。今天京城权贵圈里说得上话的基本上都来了,把这种事嚷嚷得大家都知道,他们家的脸算是丢尽了。
几个媳妇孙媳妇半扶半推把太夫人扶进内屋,闻讯赶来的武安侯也是一副不堪重荷,疲于应对的状态。
其他人倒不像侯府几个媳妇担心的那样,正在看笑话。刚才太夫人那番话在外人眼里是场闹剧。可能在这站着的没几个傻的。
大家面上不显,心里开始思索,最近武安侯在朝上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仇家,或是私底下结了什么死仇。要知道,那可是武安侯请封、朝廷认证的侯府世子,和什么嫡子、次子、庶子代表得又不一样,那是未来的武安侯府当家人,谋杀侯府继承人,显然是要与侯府誓死为敌了。
这件事情一出,很快把魏其伯家二小姐的事给盖过去了;毕竟那只是个失贞的伯府小姐,这边可是死了个侯府世子。
两件事情比起来,就显出有实权和没实权的区别来了。魏其伯府的丑事,先不说有没有人背后推波助澜散布消息,单是魏其伯没有能力把消息给盖下来,传得京城平民都知晓了;而武安侯这边,太夫人当着京城权贵的面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嚷出来了,第二天京里也没传出什么不好的传闻。
太夫人怀疑有人谋害侯府世子,大家都伸头等着武安侯怎么说。可谁知武安侯竟然在葬礼过后,向皇上请求,太夫人和夫人都因为世子过世伤心过度,他想带府中人到郊外庄子修养调理。皇上感念武安侯中年丧子,宽慰一番就同意了。
大家都等着看武安侯怎么说呢,他竟然带着一家子跑了。这才春天,各府有心打探的总不能也跟着去京郊吧,还没到夏天避暑的时候呢。
就这样,大家的好奇心被武安侯硬生生地撅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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