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淮恋恋不舍的放下手中酒囊。他原本不喜欢胡地的酒,嫌太烈。可在晚上,不喝几口,真的是会被冻死。主使吴襄应是夜间睡不着,又或是被褚淮和同僚方才的闲谈吵到了,睁眼醒了过来。“褚家子,你可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哪?”他像是随口闲聊般问道,同生共死后,使团中不少人都熟络了起来,就连做主使的都放下了架子。“去投奔呼朵阿,你觉得如何?”褚淮裹紧了身上的衣裳。“那女人?”吴襄吃了一惊。“我知道你顾忌什么。呼朵阿的确不是善人,我们之所以沦落到如此境地,也是拜她所赐——可是,还有别的路可走么?”吴襄沉默不语。摩狄的叛乱,可以说是被呼朵阿给逼出来的。庄龚劝说摩狄造反时,这位左贤王并没有下定决心。但呼朵阿在得到庄龚的供词后,转身便将这个老宦官带到了单于斛闾且面前。有人证、还有呼朵阿的煽风点火,斛闾且想不杀了自己的弟弟都难。好在他还有理智,想亲自审问摩狄。呼朵阿担心自己的丈夫被摩狄三言两语给打动,于是在斛闾且见摩狄之前,就买通了斛闾且的心腹,去杀摩狄。摩狄侥幸未死,逃脱之后,就发起了叛乱。赫兰就此分为两部,斛闾且西奔,与卜氏贵族结成联盟,摩狄则在东边,依靠呼延、丘林、兰氏的支持,成为了新的单于。“听说斛闾且被杀了。”吴襄道。他精通胡语,在向牧民乞水食的时候顺便问了不少近来发生的事。“嗯,据说是同卜氏起了矛盾。”“呼朵阿同姑墨王生下的长女就嫁给了卜氏家主,若说这事和她无关,我是不信的。”“为了争权夺利,杀夫有什么奇怪的。卜氏常年控制赫兰西边的牧场,靠近西域,与西域势力多有牵连。呼朵阿和卜氏站在一起很正常。”褚淮淡淡道:“呼朵阿是姑墨人,赫兰乱得地覆天翻她才高兴呢。她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她执意要杀摩狄的行为会逼出一场叛乱来?但她不在乎。”“赫兰诸部分散,贵族握有大权。这一场乱也是早晚会发生的事。”“汉时苏武奉武帝之命出使匈奴,却不幸卷入了匈奴缑王、虞常等人谋反之事,最终被困匈奴十九年年,到了两鬓斑白时才得以重归故国。”吴襄幽幽感慨:“而我们,连能不能有回去的那一日都不知道——说起来,你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场内乱会发生。只可惜我们走的还是太迟了。”“我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只是观察的仔细,猜到了呼朵阿心中的念头罢了。”褚淮说:“呼朵阿深恨摩狄,以她的脾气,好不容易抓到了摩狄与我大宣勾结、意图谋反的证据,怎会轻易放过他?可摩狄实力不弱,单于一旦没能得当的控制住事态,就会酿成一场流血的惨剧。”摩狄曾攻灭姑墨,使呼朵阿流落赫兰,也曾杀了老单于,使呼朵阿再度丧夫,更是将呼朵阿的儿子送去了大宣——后来褚淮查到了,那个唆使弥迦叶刺杀常焜的人,也恰好是摩狄帐下某个自作主张的谋士。这是呼朵阿所不能容忍的。她口口声声说不在乎弥迦叶的死活,但褚淮注意到她在提起弥迦叶时,曾无意间抚摸过腕间一串饰物。那是姑墨人为了乞求孩子平安而做的护身符。那串珠子很新,显然是给弥迦叶的。即便他去了洛阳,呼朵阿也还是将其戴在自己腕上。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孩子。==============最终吴襄还是下了决心,在呼朵阿那找一条生路。如果没有人给他们提供水食、向导和护卫,他们根本无法活着回到中原。想找到呼朵阿不是什么难事,跟随单于的部众好歹还有数万之多,这样庞大的一支队伍辗转于草原,不可能不留下痕迹。难的是如何说服呼朵阿。单于斛闾且已死,卜氏家主牙鹄狄又是呼朵阿的女婿,她等于才是这些人真正的主宰。只是这次他们要见到呼朵阿本人,困难了许多。内乱是在宣人到来后不久发生的,就算寻常的牧民不会将使团和摩狄叛乱联想到一起,也多半会认为是这些中原人带来了厄运,故而对他们冷眼相待。摩狄对汉人使团大肆屠戮,到了呼朵阿这他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吴襄一行人追上这些赫兰人后,并没有被带到呼朵阿面前,而是遭到了监.禁。赫兰人将他们分散驱赶到几处营帐关押,白日里则让他们像奴隶一样跟在他们马后往西边迁徙。褚淮也猜不透呼朵阿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好在他们总算是跟着赫兰人吃了口饱饭,也不用再担心狼群袭击。不久后褚淮见到了一个人。那天黄昏,他照例帮忙搭建帐篷,顺便打听晚上吃什么。然后就看到了某个熟人经过。“是你啊!”褚淮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同那人笑道。那人冷冷的瞥了他一眼,装作没看见没听见。“裙子我不赔给你了。”褚淮又道。女奴的步子一顿,气势汹汹朝他杀了过来。“别来无恙啊。”褚淮笑弯了眼。一别多日后,褚淮终于通过债主女奴又见到了呼朵阿。她还是和上次分别时一样美,好像动乱、丧夫、颠沛流离对她而言都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她的妆容在逃亡时不如往日那样精致,但长发还是一丝不苟的高高绾起,露出白皙的脖颈。在她身边还站着一年轻女子,至多十三四岁。但已盘起了妇人的发髻。褚淮看了眼女子与呼朵阿略似的眉眼,猜测这人便是呼朵阿的长女,卜氏的主母桑胥。“原来你还活着啊。”呼朵阿见到褚淮后微微一笑,“真是让人高兴的一件事。”“能活着并再见到阏氏,我也觉得是莫大的幸运。”“你打算直接说明你的来意,还是想我猜?我想——你来这,是意图劝说我帮你们,帮你们回到中原?”褚淮也不忸怩,直接道:“是啊,不知阏氏能否答应呢?”呼朵阿掩唇轻笑,“当然不能。”“阏氏拒绝的这样干脆,让人真是很没有面子啊。”褚淮即便心中没底,也还是得将这场谈话继续下去,“阏氏不听听我们能开出的条件么?又或者,阏氏想要什么?只要您帮了我们,大宣一定能满足您的心愿。”“我什么也不需要。”呼朵阿矜持的笑笑。“您的儿子、您与摩狄一战的胜负、您今后能否地位稳固,这些都不重要么?”褚淮上前几步,“阏氏不会以为自己已到了可以为所欲为的时候了吧。你所统辖的,只是分裂之后不到一半的赫兰;你所面临的,是摩狄的穷追猛打;你所率领的,是一群未必忠诚于你的部众——”褚淮看了眼一旁的桑胥,硬生生咽下了一半的话。他倒还有理智,知道桑胥是卜氏的主母,如果这时褚淮告诉呼朵阿,卜氏牙鹄狄等人未必甘于受她的指挥,那么势必会得罪桑胥。桑胥是个聪明人,猜出了褚淮要说的话和顾虑,扬起和呼朵阿极似的眉眼,笑了笑。褚淮挪开目光,对着一直沉默不语的呼朵阿继续道:“若你现在宣布与大宣结盟,请求内附——还来得及。”“我听说你们宣人出兵北伐了。”呼朵阿说。“那你就更该与我们结盟了,一同对付共同的敌人,这样我们双方都能赢。”褚淮沉下心来说:“如果你宣布内附,大宣的边军这时候还来得及支援你。此番北伐调动的应是北面边军,而大宣西北尚有兵卒三十余万。”可呼朵阿却好像没有听到褚淮方才那一大堆的话,她仰起脸看着他,往日凌厉妖冶的眉目忽然柔和了下来,她伸手——褚淮不知她要做什么,下意识往后躲了躲。但呼朵阿只是摸了摸他的头顶,就好像他还是个孩子似的,“看得出你很累,去休息吧。你要是怕死,这阵子就先跟着我。”褚淮愕然,这时呼朵阿已然垂下眼去,不再说话。她的长女就安安静静的站在母亲身后,含笑望着他。褚淮无可奈何的转身离去。当夜他找到了吴襄,将这些告诉了他。“那个女人究竟是在想什么?”吴襄听闻后都忍不住愁眉紧锁,事态已经到了十分严峻的时候。“谁知道呢。”褚淮往后一倒,直接躺在了身后的枯草上,“也许是我们开出的价码不够诱人,也许是那个女人另有所图。”“她说让我们跟着她……是什么意思?”褚淮也说不上来,“我并不了解她,她心思藏得太深了。”“那我们该考虑下另一条出路了。”吴襄说。褚淮猛地坐了起来。他知道吴襄说的是卜氏家主牙鹄狄。这人虽然娶了呼朵阿的女儿,但与呼朵阿的关系不算太好。他已四十多岁,怎么会如同一个幼儿一样听凭呼朵阿调遣。吴襄和褚淮都已经看到了这两人之间的不和。矛盾正在酝酿中,最重要的是如何利用。然而想了一会,褚淮摇了摇头,“不,我们还是不要去找牙鹄狄了。”“为什么?”“因为……我们和牙鹄狄不熟。”“这只是你的借口。”褚淮大大方方承认,“不错,就是借口。但我不想去害呼朵阿那个女人——别用那样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不是为女色所惑。但我心中有种猜测,呼朵阿其实是为我们好。”见吴襄没有被说服的意思,他又道:“牙鹄狄风评并不好,人们都说他残暴无度。每年都大批的从西域掠夺奴隶、金银,用最苛刻的手段统治他手下的牧民……我想这样一个人,不是适合的合作者。”“你还是年轻。”吴襄摇头。“是说我太感性了么?”褚淮笑笑,忽然问:“那次为什么救我?”他问得是他被呼朵阿拿来当做人质的事。吴襄本可以不予理会,任呼朵阿杀了他。说起来,如果不是吴襄被呼朵阿胁迫,庄龚未必会落到她手中,赫兰人的内乱也未必会来的这么快。“我这一生,出使过很多地方。”“所以?”“离开故国后,便是无根的飘萍,咱们这些异乡人只能团结起来,抱成一团才能保护自己。每次出使,我都会发誓,一定要将所有人都带回去。”褚淮怔愣了会。老人转过头对他说:“使团中的每个人,我都不会放弃。”可是这次还是死了这么多人。褚淮黯然垂眸。“但我尽力了,问心无愧。”吴襄猜到了他要说的话,道。褚淮蓦然一笑,“看哪,你也是个感性的人。”吴襄笑了笑,不再说话。“再给我几天吧。几天后再做考虑。”褚淮说。然而三天后,呼朵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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