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可曾怀疑过——林党。”胡人汉话说的不甚流畅,在提到“林”这个字时总有些含混,但常焜无疑是听明白了这句话,一时坐在软榻上无言。“你们……与林家结过仇么?”常焜问。“我们赫兰人远在北漠,与林氏进水不犯河水。”摩狄笑:“林党急着要杀我,无非是我为陛下做的事,他们知道了。”“他们已经知道了?”常焜低呼。“在下也是近来才发现,我们这些人才入洛阳城时,就被人给盯上了。看来林家已经获悉我等与陛下的交易了。”常焜脸色煞白,但还算镇定,“若是他们真知道了咱们的事,那他们为何还没有动作。”“陛下毕竟是皇帝——他们不敢动陛下。所以林氏便拿我们这些赫兰人开刀了。”摩狄道:“陛下您看,而今朝堂上,林党可不就为了这回的刺杀之事死死咬着我等不放么?几天前要杀我的,想必也是林党的人。”“这不像是南皮侯的手段,他要是真发现了你与我之间的事,想要对付你,势必会摆出更大的阵仗——”常焜思索了一会道:“你没有证据。”“陛下,有些事是不能靠证据的。”摩狄冷笑,“得看最后谁获利更大,得看谁最有动机。”又道:“在下言尽于此,陛下信或是不信,全凭陛下的心思。我摩狄只能以我先祖的名义起誓,我在大宣、洛阳城内绝无什么仇敌。有人要是想对付我,一定是因为陛下的缘故。”常焜沉吟不语,摩狄抬眸欣赏了一会他犹豫的神色,又规规矩矩的垂目低首,道:“陛下该不会是害怕,所以不想继续我们之前约定好的事了吧。”常焜察觉到摩狄语气的不恭,狠狠皱眉,“朕还记得。你们提供给朕金银、马匹,朕则帮你——左贤王摩狄登上单于之位。”“事成之后,还要一位大宣的公主和每年输往我北漠的十八万石粮草。”“你不要坐地起价!”“陛下勿要动怒。”摩狄笑意更深,“我们既然约为了兄弟之国,互助互利,那么就不该太过吝啬。我们赫兰人势必会助陛下铲除朝中奸佞,也希望陛下能让我们在北漠过的好一些。现在我们是……按你们的话来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是林党真的发现陛下已经对他们起了杀心,陛下更该与我们站在一起了。毕竟您的国土虽广袤、臣子虽势众,但只有我们这些外邦人,是真正和陛下您站在一起的。”常焜按捺住心中的情绪,佯作深思熟虑的模样,片刻后缓缓道:“就依左贤王之言。”什么兄弟之国、什么粮草、公主,待他稳定好大宣内政,势必要挥戈北伐,眼下口头承诺几句话,有什么大不了的。摩狄未尝不明白大宣皇帝的虚以委蛇,但眼下他什么也不戳破。“你那位幼弟打算如何处置?”常焜问:“他虽然年纪小,但毕竟是刺杀了朕的人。朕可以不与一个孩子计较,但犯了真龙逆鳞的人,若是不付出点代价,怎么也说不过去。还有——左贤王一口咬定刺杀之事你全然不知,朕也愿意相信左贤王。但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会不会信左贤王,朕就不知道了。”提及此事,摩狄也很是为难。他就知道弥迦叶那孩子是个灾星,他早该在老单于死后就该一刀砍死他。奈何兄长贪恋呼朵阿的美色,说什么再凶狠的狼崽子也毕竟没长全牙齿,让他不用担心。弥迦叶的确没咬自己的兄长,但去给兄长惹来了更大的麻烦。他有没有在幕后指使这个孩子并不重要,重要的事南皮侯等人通过此事找到了一个绝好的借口,若是处理不好,说不定大宣会用这个名义杀了他,甚至向赫兰开战。“敢问陛下的廷尉,可从弥迦叶及其仆从口中审问出什么了吗?”摩狄收敛好了之前的气焰,恭恭敬敬问道。“弥迦叶身边的仆人、侍卫都在下狱后不久即自杀了。那孩子倒没死,但是问什么都不开口。朕看在他是你弟弟的份上,没用重刑——你觉得朕该怎么做?”“弥迦叶对陛下无礼的那一刻起,就不是在下的弟弟了。但凭陛下处置,只请陛下一定要还在下清白。”“若是彻查下去,大概会牵连到不少人吧。”常焜忽然幽幽道:“听说你们漠北王庭,也乱的很哪。”摩狄明白了,常焜是想借这次机会,将宣人的势力插手到他们赫兰的王庭。“朕当然知道左贤王和此事没关系。”常焜道:“那么指使弥迦叶的人,极有可能藏在王庭中。朕打算派一个使团前往你们王庭调查此事,左贤王没意见吧。”摩狄先是攥紧了拳,但又很快松开,朝常焜一拜,“谢过陛下。”说起来这应该算是他的机遇才是,反正王庭现在还不是他的王庭,倒不如趁着这次机会,借宣人的手铲除掉那些不服从他的势力。想通了这点后,摩狄变得十分愉悦。走出太和殿后,等候在殿下的仆人上前为他撑伞遮雪,摩狄压低声音用赫兰语问:“找到了么?”他问的是那天在左安门一带算计他的人。他在常焜面前说,要杀他的人是林党。可实际上他并不确定是不是林家人。之所以在常焜面前一口咬定是林党,那是为了挑拨大宣君臣,催促常焜早日对林党下手。大宣越乱,赫兰人越高兴。仆从摇头。“罢了。这复杂多变的洛阳城,本就不是我们该长待的地方。好在我们很快也就要走了。”摩狄倒是很好说话,满不在乎道。=================摩狄让常焜下狠手处置弥迦叶,但常焜却不能真的就听他的。弥迦叶好歹是赫兰王室,不能轻易动他。可要如何处置这个孩子,又实在是伤脑筋。正当常焜犹豫不决之际,宦官前来通报说,南阳公主求见。常焜与自己的姊妹都并不算亲近,南阳也很少主动来找他。但念在南阳即将出嫁的份上,常焜挤出了一丝和颜悦色的神态,问南阳可有什么事。女孩要嫁人,无非是求嫁妆、求夫婿封邑之类的小事。但南阳说的却是,“恳请六兄允妹妹前往南郊皇陵一趟。”“去那做什么?”南阳未语先红了眼眶,“去见母亲。”常焜这才想起来,南阳的生母早逝,而妃嫔是没有资格与天子合葬的,一般是埋在了南郊皇陵。“母亲去世已有七八年了,也不知她的坟墓可有人仔细照看着。我担心坟头早已堆积满了落叶、长满了杂草……”南阳哭声哀戚。常焜眼神不自觉柔软,“朕准了,你明日便去吧。”“六兄……”南阳却不急着走,小心翼翼的开口,“要不要妹妹顺便为您去尤美人那看看?”常焜手中的笔一下掉到了干净的宣纸上。尤美人是常焜的生母,但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存在。她活着的时候无声无息,死了也无人在意。她是大宣天子的母亲,可常焜却不能给她尊号哀荣,甚至不能明着去祭奠她。常焜幼年时便被林浣从母亲身边抱走,养在了中宫。林浣不许他见自己的生母,也不许人在常焜面前提起尤美人。可常焜却还是能清楚的记得有关自己母亲的一切。他记得自己的母亲是个矮小清秀的女子,记得母亲喜欢穿浅绿色的衣裳,记得母亲喜欢在鬓边斜簪一朵半旧的绢花。他被林浣抱走时年纪还小,却能清楚的回忆起母子分别的那日尤美人给他做了许多糕点,看着他吃,吃不完的还给他用油纸包塞到了他的行李中——好像生怕儿子会在中宫挨饿似的。常焜被抱走时她没哭,就木木的远远跟在抱走常焜的宦官身后,一直看着儿子进了中宫大门。后来她偷偷摸摸的来找过常焜——那是几年后的事了,她以为儿子早就不记得她是谁了,所以再见时并不说自己是他母亲。常焜也不敢认她,便也装作与她素不相识的样子。她拿着亲手做的梅子糕,唤常焜小殿下,问他要不要尝一点。常焜于是在她身边坐下,吃完了她带来的糕点,而她在一旁温柔的注视着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再后来没多久,她就病逝了。那个相对无言的下午,是母子间最后的记忆。“尤美人啊……”常焜语调有些艰涩,像是忘了这三个字该如何吐出,“那你替朕去看看她吧。”南阳走后,常焜发了好一会呆才再度拿起笔。那张宣纸染了大块的墨渍,已经废了。常焜便将其揉一团抛到了一边去。原本他是想要下令对弥迦叶动刑的,可现在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离开母亲那年好像也只有四五岁,初到中宫那天,他缩在角落里,攥着母亲临别时塞给他的糕点偷偷的哭。就像如今的弥迦叶一样,既害怕又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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