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凝将剑拔了出来,对准了正试图糊弄他的女孩,“你敢骗我?”少年不动声色的上前半步,挡在了她面前,“说不上是欺瞒,我等的确是为了太子而来。”“你是何人?”“我叫褚淮。”少年大大方方的自报家门,但却没有说身后的女子是谁,而她也缄默,像个影子般守在少年的身后。“我不认得。”吴凝还以为这少年有如此气度,应当是那个世家的公子,但洛阳城中并没有姓褚的名门。“我只是籍籍无名一学子耳。”褚淮笑,“但今日之后,中郎将必会记住我。”“为什么?”“因为我会救中郎将的命。”褚淮说出这句话时神情肃然,那张半大孩子的面孔上,透着说不出的矜傲威严。吴凝终于收敛好了心中的轻蔑,认真的打量着这个孩子。“阻止中郎将往一条死路上狂奔,应当算是在救中郎将吧。”褚淮迫近一步,“请中郎将下马与我详谈。”吴凝因他这句话而心生了怒意,手中的剑又往前送了半分,“你是什么人?林家派来扰乱军心的么?”“我与林家确实有那么一点关系,”褚淮没有隐瞒,“你要去打扰的那位襄文公,是我的老师。”“这么说你是个孝顺的徒儿。”吴凝嘲弄道:“看来我应该为你的孝道所感动,放你老师一条生路么?”像吴凝这样上过战场参与过无数杀戮的人,身上都带着让人胆寒的杀气。而褚淮在他的冷笑和剑锋下,却还是平静与之对视。吴凝骑在大宛马上俯视着这个少年,褚淮却仿佛是在和他平起平坐。“我当然不足以打动中郎将。可中郎将该知道,襄文公有似我这样的弟子数百人,而天下大半的文人士子,皆奉他为尊者。中郎将对襄文公不敬,就要做好承担天下士子怒火的准备。中郎将可以为了太子赴汤蹈火,而我们这些士人,也可以为了我们所奉行的师道、孝义与纲常而万死不辞。”“黄口小儿竟敢威胁我?”吴凝豁然从马上跳下来,长剑直接搭到了褚淮颈边。魏琢忍不住上前了半步,但褚淮按住了她的手腕,示意她勿要轻举妄动。“中郎将听说过成济的故事么?”他侃侃而谈,因为知道吴凝肯定不识此人,他索性径自说了下去,“成济乃是曹魏时的太子舍人,效忠于权臣司马昭。他替司马昭杀了当时的皇帝曹髦,使司马昭有机会篡夺曹家天下。后来司马氏开创晋朝,这人算得上是功不可没对么?”吴凝不知这少年的意图,疑心话中有诈,于是谨慎的没有开口。魏琢看了眼褚淮,笑着接口道:“这成济哪里算得上是大功臣,后来呀,可是被夷了三族,他本人也被乱箭射死。”“怎么会这样?”一旁听着的将士都忍不住面面相觑。魏琢继续说下去,“因为他杀了皇帝咯。天子乃万乘之尊,即便是被臣子褫夺了权利,好歹也是名正言顺的君主。成济替司马昭杀了皇帝,犯了天下人的众怒,司马昭自然是得杀了他。”“这样未免太过绝情了些。”“帝王从来无情无义。”魏琢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死得是成济又不是司马昭,司马昭为什么不答应呢?反正这人犯了众怒,没人会为他申冤。司马昭手下也多得是为他效命的鹰犬,死一个也不是多大的损失。”说到这里她斜睨一眼吴凝,“这样浅显的道理,我一个小女子都明白,偏偏有人像个傻子,看不透。”复又笑盈盈的环顾了一眼周围的将士,“其实那成济也着实委屈,当时他之所以出手要杀皇帝,那是因为贾充的挑唆。贾充是谁诸位知道么?后来晋朝的开国功臣。”“为何贾充成了功臣,而成济死了?”“这还不简单,贾充比成济更有用,所以司马昭保住了他,只杀了成济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卒子。”魏琢笑得粲然美好,而一旁的听者都禁不住冷汗涔涔。他们都只是小卒子,就连吴凝也不是什么出身高贵值得太子无比重视的人物,如果林襄文的影响力真的如褚淮说的那样大的话,太子将他们这些人杀了顶罪也不是不可能。魏琢看向褚淮,后者对她微不可察的笑了笑。吴凝缓缓的收回了剑,这一对少年男女的话显然动摇了他之前的决心。他这才发现原来他对太子的忠诚其实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那样牢固深厚,至少他更重视自己的性命。但是就这样轻易的被两个孩子给说服了么?不去捉拿林案,太子交待给他的任务怎么办?他豁然再度拔剑,又一次对准了褚淮,这回他的手在微微发颤。褚淮反倒貌似悲悯的叹了口气,“中郎将还是执迷不悟?”“我只知道君为臣纲!凡是太子殿下的命令,我辈——不能不遵守。”若是没有太子,他吴凝这一生都只是边地一介小兵,是太子给了他机会。当年他追随着太子从荒凉的北地来到京都时,就默默在心里发誓,必以死报答太子的恩情。吴凝是个粗鄙人,但还知道什么是千金一诺。褚淮却说:“真是忠臣。可惜你的效忠不会有任何价值。后世史书上,你的忠义不会被人颂扬,你的子孙不会获得敬重,你留下的只会是乱臣贼子的骂名。太子,必败无疑。”================帝王的仪仗疾行于山峦之间,因为走的急,不复昔日的威严庄重。但皇后坐在颠簸的马车内,身姿依旧挺拔,气度沉稳如故。只是细看能窥见她眼底淡淡的乌青,毕竟她这几日一直处于奔波中,先是从洛阳赶来迎奉天子,接着是带着天子抄小道赶回洛阳阻止太子兵变。林皇后怎么说也不算年轻了,这几日近乎不眠不休的操劳,让身边的侍者都很是心疼。“皇后,是否要暂时歇息?”婢女问道。林后缓缓摇头,“多耽误一刻,洛阳城内便多许多死在太子刀剑下的无辜之人。”她合着双目,脸上没有丝毫神情,但身旁人都看出了她的坚决,于是皆缄默不言。“皇后——”车帘外却传来了一个年轻人的声音,“请皇后下令暂时休整。”侍女挑开车帘,看到原来是汝阴王策马追上了皇后的车驾。他匆忙而来,眸中还染着惊惶之色,“陛下不好了。”皇后蓦然睁开眼,“本宫这就去见陛下。”皇帝的车驾很是宽敞奢华,能容下太医及侍者若干。皇后被婢女护送着来到皇帝这,看到自己的丈夫躺在丝衾中,面色灰白,御医正试图撬开他的嘴灌汤药,然而徒劳无功。任谁都看得出皇帝已是命在旦夕。汝阴王常焜见自己的父亲这幅模样,低头红了眼眶。他是个才二十的年轻人,有时候难免脆弱了些。皇后拍了拍他的手背,长叹了口气,“六郎啊,不要露出如此悲伤的模样,你的父亲素来疼惜你,见不得你难过。”常焜即刻听话的牵袖拭泪,道:“母后,陛下他从昨日昏过去后便再没醒来,这该如何是好?皇兄却还在洛阳作乱,实在是……”“唯有尽心侍奉陛下,方对得起你我的身份。”皇后接过御医手中的药碗,“我来吧。”她小心翼翼的抱起皇帝,让他枕在她膝上,而后体贴入微的将汤药一点点的喂给昏迷过去的他,动作小心而娴熟,这些年来皇帝病重,皇后没少亲自照料他。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皇帝有贤妻孝子。然而皇后有耐心给他慢慢的喂药,却始终不曾下令让车马暂时停下,让病重的老者能稍稍安歇。常焜垂首,拭去了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唇角几乎克制不住要勾起一个冷笑。“皇兄的事需不需要告知陛下?”常焜问:“若是陛下醒来的话。”“做好你的本分就是了。”皇后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是。”常焜恭谨的对这个嫡母俯首叩拜。但忽然他神色微微一变,原本在专注的给皇帝喂药的皇后也抬起了头。他们都听到了马蹄声,如雷霆如潮水,摄人心魄。“皇后!”前军传来急报,“有一支队伍迎面来袭!”“是谁的兵马?”皇后递了个眼神给侍婢,后者出车厉声向前来报信的兵卒问道。在皇后身边,哪怕是个婢女都有如同将领般的气魄,面对铁甲与刀剑时,丝毫不惧。“东宫。”这两个字落入皇后耳畔时,她有些恍惚。那个轻狂桀骜的小子比她想象的要聪明,竟然还是从洛阳城杀了出来,并成功找到了她。但这也是在她的意料之中,所以她并不惊惶,掰开皇帝的嘴,将最后一点汤药给他灌下后,她将药碗随手搁在侍女捧着的漆盘上,用一柄玉如意挑开帘帐,看着外头的滚滚烟尘数万兵马,“依照我之前的安排布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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