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出发以前,藻镇放晴了整整一天。
朴青野的性格，向来想到一出是一出。去海边的提议花了不到十分钟就被敲定，收拾行李的时候更是一切从简,朴青野从柜子里翻了几件换洗衣服出来，潦草把它们叠成一团塞进书包,站在床头沉思一会儿，又放进去一个哐当作响的大水壶。
她单肩挎着那个瘪瘪的书包出现在姚窈面前时，女孩明显吓了一跳。
“朴青野！”姚窈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眼珠转向她肩上空空荡荡的黑色书包,又转回对方脸上，“你……你去海边玩就带这么点东西啊？”
“不然呢？”朴青野口气轻松，撩了一把自己额前略长的头发，让它不至于遮住眼睛，“我们下午出发,就去海边住一晚上——除了用来换的衣服,还得带什么吗？”
她发质有点蓬松，额头上碎碎压下来的刘海被拂得向后倒,又轻飘飘地重新掉下来。短发女孩啧了一声,皱起眉毛，另一只手却已经先她一步伸了过来,把那几绺赘余的碎发掖到耳朵后面。
是姚窈。
女孩略微踮起脚尖，仰着下巴,专注地用指尖顺了几下朴青野乱糟糟的头发。她接着把手伸进口袋,窸窸窣窣摸了什么东西出来，自己嘴里还小声念叨：
“……该去修一修刘海了。”
咔哒，冰凉的金属碰上脑门，女孩柔软暖和的指肚点了点,像蝴蝶在花上短暂地停留，又很快向后退却。
“朴青野，感觉怎么样？”姚窈把脑袋凑近了一点，仔细打量自己别在对方头上的东西，“这样夹起来，就不会掉得到处都是啦。”
朴青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耳朵边夹着一个简单的金属框发卡，把太长的那部分刘海束到耳后，没有碎头发在额前扫动，视线变得很清爽。
虽然以前对自己的造型相当不上心，从没戴过小饰品，她倒也没有什么不习惯的感觉。
“是什么颜色的？”朴青野轻轻敲了一下发卡，叮的一声，很清脆，“上次的皮筋，我好像还没还给你呢。”
姚窈没答话，只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很安静地看了短发女孩一会儿。
过了半晌，她才小声说：“不要还给我。”
“……啊？”朴青野举起自己套着发圈的手腕，表情困惑，“可是我平时又不常扎头发，要皮筋也没用……”
“不要还给我，”姚窈略微抬高声调，又坚持了一遍，“戴在手上也行，我就是想……我就是想看朴青野一直戴着。可不可以戴给我看？”
朴青野把目光转向姚窈。女孩嘴上说得笃定，表情却有些难为情，脸颊上浮了一层很淡的粉色，眼神直勾勾地望过来，盛了片粼粼水光似的，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央求意味。
她愣了愣，不由自主地顺着对方的意思回答：
“哦……那，那好吧。”
藻镇的天气太热，大白天阳光刺人，出去玩总之并不着急，两个人拖到了将近傍晚才走。朴青野开着小电驴，而姚窈从衣柜里找出两顶宽檐的布织旅游帽，一人一顶扣在脑袋上。
这家伙不肯轻装上阵，装了一大袋子零零散散的东西，从防晒霜到花露水，甚至还有一把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小塑料铲子，抱在怀里也不嫌累。
朴青野斜着眼看她：“海边都买得到的，你带这么多干什么？”
姚窈吐了一下舌头认错，却丝毫没有把怀里的袋子放下来的意思：“我乐意嘛……”
她们把车骑上沿镇弯弯绕绕的马路时，下午即将结束时温柔的金红色光线被帽子遮挡，漏出来几点，照到鼻子下巴，没有了正午时炙烤般的热量，暖洋洋的，反而有点温柔。
朴青野拧着车把，公路两遍长满植物的田野发出被晒了一整天以后慵懒的香味，玉米，水稻，四季豆，一茬一茬地从身后掠过。
肺叶就如同在海风中鼓起的小小的帆，被充满泥土气息的温热空气灌满。
身上黏糊糊的，T恤贴在身上，让人有点想要流汗。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骑自行车，跑到公路上闲逛。”朴青野看着前方的路，用轻松的语气闲聊，前胸的衣服被风吹得紧绷起来，“就这么一个人蹬车，可以蹬一整个下午，手上都晒脱皮了。”
靠在她后背上的姚窈闻言，把身体靠过来，半是玩笑地伸出一只手，来回摸着短发女孩光滑的小臂：“那让我摸摸看，现在长好了没有呀？”
朴青野嗤了一声，稍微往后靠过来，算是纵容了对方孩子气的行为。
姚窈的手很软，手心湿湿的，带着点潮气，在她胳膊上下慢慢滑了一遍。又仿佛带着好奇心，轻轻捏了捏朴青野，圈起拇指和其他四根手指，若有若无地量了量对方的手腕。
她仿佛发现了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似的，叫了一声：“朴青野，我们两个的手腕握着好像差不多哦！”
活像个殷勤介绍自己新发现的小孩。
朴青野被这句奇怪的感叹逗乐了，憋了几秒钟，终于还是没忍住，笑出声音来。
她一边乐一边耐心地回答：“我们都是女孩子，身高也差不了多少，手腕一样有什么好惊讶的啊！”
“啊……”姚窈鼓了一下脸颊，把自己的手举在风中，仔细端详，“可是我好喜欢这样。”
“嗯？喜欢什么？”
“喜欢……我和朴青野一样的地方。”
这句话表达得笨拙又稚嫩，未经修饰，好像刚刚学说话的小孩子造出来的句子。朴青野心里却像有电流通过，倏然搏动起来，一阵麻一阵痒，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
在那一刻，她确信自己明白了姚窈想要表达的意思——
她们的心，好像以奇妙的方式短暂联结在了一起。
“我知道，姚窈，我知道的……”朴青野吞咽一下，轻轻摸了摸姚窈的手背，“我也喜欢，我很喜欢我们一样的地方。”
风迎面吹来，把两个女孩的头发扫得略显凌乱，在温和的太阳光下簌簌飞舞。
身后的人在座位上略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坐得更往前了，柔软的身体紧紧靠过来，手臂慢慢收得更牢靠，好像怎么紧都不够，要一直抱到两个人无法呼吸也不肯松手。
“朴青野，现在的风景好漂亮哦……”姚窈说话的时候，朴青野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嘴唇张合带来的细微嚅动，“哪里都好漂亮，太阳好漂亮，路边的草好漂亮，你、你也……”
女孩欲言又止，在风里轻轻换了口气，好像又变得有点失落起来，把剩下那半句话咽了下去。
她想了想，用略带惘然的语气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有点高兴，又有点害怕，有点难过。”
“……啊？为什么要难过？”朴青野驶向公路的拐弯，迎着傍晚尚且明亮的天空，眯起眼睛，“这里的夏天真的很好看吧？特别是傍晚，待会儿到了夜里——”
好像隐约理解了什么，她也忽然卡住，张了张嘴，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朴青野并非多愁善感的那类人，更不习惯揣摩别人的心思。只有和姚窈成了朋友以后，她才会不熟练地运用自己的理解能力，偶尔去猜一猜这个敏感的女孩心里想着的事情。
就像当下，此时此刻，此分此秒，她奇迹般地再一次领会到了让姚窈难过的东西。
“很漂亮，但是，会过去是吗？”朴青野放轻声音，有些小心翼翼，“不管是夕阳，是花花草草，还是我……你害怕这些都会过去吗？”
姚窈不吭声了。
女孩环抱着她腰的胳膊越来越用力，好像企图通过一个拥抱把两人融为一体，脑袋也默默抵在了朴青野后背上，来回蹭动。她用克制的、隐约透露出一点渴望意味的声音叫她的名字：
“朴青野……”
电动车拐过弯，风呼呼吹过来。
“我不会哦。”朴青野说，“太阳落山了就看不见了，路边的花开过去就找不到了，相同的景色肯定只能看一次嘛，下一秒，说不定又不一样了……姚窈，不过我不会哦。”
短发女孩微微偏过脸来，夹在耳畔的蓝色金属发卡摇晃了一下，在夕阳中闪出弧光。那张属于十六岁女孩的、非常年轻的侧脸，此刻也被光线镀了一层毛茸茸的膜边。
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重申：
“说好了，姚窈，不管以后变成什么样，我们两个要一直待在一起的。”
下一刻，拐过盘山公路长长弯道以后，面前摇曳的草木消失不见，视野豁然开朗。
——海。
南方的丘陵起伏平缓，电动车开在半山腰，约莫几十米远的斜下方，就是冲刷着裸露山体的大海。
这一带的海域并不怎么具有观赏性，浅滩处是河水般常见的浓绿色，完全比不上她们在家里看的那部纪录片中纯净的蔚蓝——但这并不妨碍车上的两个女孩，在看到撞入视线的大片水域时，发出了兴奋的呼喊。
姚窈把一只手举到头顶，没见过世面似的高叫起来：“我们到了！海——！”
朴青野一边笑一边开车，路线七扭八歪。最终，她索性靠路边停下电动车，跳了下来。
短发女孩煞有介事地说：“现在看夕阳最好，再多一分钟，就沉到海里去了。”
两个人于是背靠斜斜停放的电动车，开始眺望远处深蓝的海面。
这是独属于她们两个人的日落前一分钟。
作者有话要说：想要努力互相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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