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县的初夏,湿热,多雨,变化无常。昨天半夜里明明下过一场大雨,清晨时的阳光却直射进卧室,朴青野被刺得两眼模糊,推开自己身上的被子,烦躁地坐起身来。
昨晚忘了拉上窗帘,好亮。
骑上自行车一路往学校驶去的时候,地面上潮湿的痕迹已经在强烈的光线中渐渐消失,连带着昨夜她做的那个梦,以及梦里那些纷乱不知名的情绪,它们全部被夏天早晨的阳光晒得慢慢蒸发,再也找不到踪影。
唯一还存在着的证据——朴青野按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那个小小的青春痘还长在她额角,非但没有失踪,反而疼得更清晰了。它仿佛是想用这种发痒的疼痛来提醒人: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并非完全是一段幻想。
路上被雨打落了一层叶子,发出草木被慢慢烘烤时清新的香味。头顶的树木被这么一场夜雨淋过,呈现出深浓的墨绿色。朴青野叼着片吐司面包,单手扶着车把,一阵风似的穿过满是落叶的马路。
嘴里的吐司很干,让人觉得口渴。
在学校停完车以后,她去小卖部,给自己买了一瓶橙子汁。一边喝着果汁一边爬楼梯,走到三楼以后,那股隐隐约约的渴意仍然没有褪去。朴青野花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手里那瓶难喝饮料的味道,和昨天她在姚窈鼻息间嗅到的果汁香味,不像。
一点也不像。
朴青野皱着眉,在失望中报复似的用力拧紧饮料瓶盖子。
砰!
还剩着小半瓶橙子汁的塑料瓶,被主人径直扔进了垃圾桶。
她们这届高中生正逢高考改革的年份,高一下册期末要参加学考,六月初的教室里,多少已经有了几分紧张的气息。想尽量拿个好评级的学生在匆匆复习,朴青野权当与己无关,上课该睡觉就睡觉,该走神就走神,偶尔也拉出压在胳膊底下的试卷堆,潦草答两笔。
学考的理科模拟试题简单,她还是那个德性,专挑大题写。
学业水平测试对朴青野来说只是应付,但姚窈可把这场考试看得大过了天,坐在讲台桌边也不再总是走神了,记笔记的手动得比什么都勤。放学以后,她照样抱着一堆本子小跟班似的过来找朴青野,耷拉个脑袋,声音有点可怜兮兮的:
“朴青野……”
短发女孩叹气,在椅子上抻了个长长的懒腰,朝她伸出手:“是哪题不会?坐过来,直接拿给我看吧。”
姚窈不回话,神色有些犹豫。
朴青野眨了一下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同桌许秀颜对姚窈一直不太待见。按她谨小慎微的性格,即使对方不在教室,姚窈这家伙,也决不敢坐到一个讨厌自己的人的座位上。
想通了这点弯弯绕的心思,朴青野无奈地唉了一声,慢吞吞站起身来,把女孩往讲台桌的方向推:“行啦,回你位子,我讲给你听。”
当她把椅子搬到姚窈座位边,两个人头碰头坐下来,朴青野看着对面低头思考题目的姚窈,在心里嘀咕:
狡猾。
女孩双眼低垂,浓密的睫毛被白皙脸色衬得很清晰,一绺软软的细发垂坠下来,勾在脸颊上,让她看起来安静又乖巧。大概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她用笔杆抵着脸颊,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一副苦恼又投入的模样。
——狡猾。真是太狡猾了。
明明是她先什么话也不说就凑过来的,可是那晚以后,真正对这个似是而非的亲吻耿耿于怀的人,反倒变成了朴青野。
姚窈似乎决心履行自己“就当没有发生过”的承诺,无论是教室里见面,还是放学一起回家,都对两个人之间略显不愉快的那顿晚饭只字未提。相比对方的平静,朴青野觉得自己简直蠢得要命。
无论是介意到半夜惊醒,还是连上课都在心不在焉看讲台桌边那个背影,都实在是,实在是……
她的思路忽然中断。
课桌底下,有什么东西蹭了一下自己的小腿。
……?!
朴青野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她睁大眼睛往下看,此刻和自己紧密贴在一起的,正是姚窈的膝盖。
女孩神情专注地握笔看题,上半身乖乖正坐,并拢的两条腿却歪得不像话,偏斜着朝她靠过来。
也不知是刻意还是无心,在朴青野低头的同时,姚窈轻轻伸了一下腿。女孩骨节分明的脚踝勾住她往外拖,隔着校服裤子的布料,像逗弄又像是一时不慎,柔柔地摩挲片刻,又很快胆怯般缩了回去。
有意无意、若即若离的触碰。
“啊,对不起,好像不小心碰到你了……刚才在想什么?”见朴青野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姚窈口里道着歉,仍然是那副苦思难题的模样,嘴唇微不可查地嘟了一下,“朴青野好像走神了哦。”
朴青野气闷地不停吞咽着,拨动手里的笔,让它在指尖打了个转。她低头扫视纸上的题目,往日清晰得一眼能看出思路的公式,此刻却歪歪扭扭漂浮在面前,一个字都读不进去。
她欲盖弥彰:“这、这道题有点难……你让我想一会儿。”
“好,”姚窈听话地点头,“那朴青野再想一会儿。”
两个人靠在同一张桌子前,坐得很近。朴青野不停转着笔,试图把题读通,可她越着急思绪越混乱,越混乱心情越焦躁,最后连手指上那支转得顺顺当当的笔也一不留神飞了出去,啪地一声掉到地上。
……丢人。
朴青野盯着脚下那支笔看了半晌,长出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弯腰去捡。她用手够了两次没够着,反而把笔骨碌碌推得更远,一时间不耐烦,猛拖了屁股底下的椅子往前挪,差点没摔倒。
满脸狼狈地和一支笔较了半天劲的朴青野,在一秒之后听到了自己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头顶传来的,女孩终于忍不住的笑声。
她整个人有点炸了,恼火地压着嗓子问:“你笑什么!”
如果这时候短发的女孩抬起头,往桌子上瞥一眼,哪怕只是一眼——她都能发现,看似认真思索题目的姚窈从头到尾都对着已经一张写满的试卷,没动过笔也没翻过页。姚窈的紧张,从没比她好多少。
但是在窘迫的气氛里,朴青野哪里还有心情观察别人。她握紧那支倒霉的水笔,哗啦一下把试卷竖到面前,挡住自己的脸,语气硬邦邦的:
“再等我五分钟,马上就做出来了。”
“好……”姚窈被凶了一下,下意识缩了缩脑袋,声音依然很温顺,“等你。”
头顶的电风扇在摇摇晃晃地转动,把空调剩下那点微弱的凉风送到身上。皱眉捏着试卷开始看题目的时候,朴青野才发现,就是刚才这一小会儿的折腾,自己的背上已经出了一层毛毛汗。
窗外的蝉仍在不知疲倦地聒噪,吵得人头脑发涨,她把题目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紧接着是第二遍,第三遍……一次接着一次,思路被中途打断,明明不长的题干,却像怎么也看不完。
……这个夏天,好像跟着变得有点讨人厌了。
考试复习的生活冗长又平淡,不起波澜,如果说多雨的初夏唯一发生了什么大事,那就是朴青野在秦洲嘴里听到的消息,不算好也不算坏。
阎胜退学了。
秦洲是特意赶到九班和她说的这件事。比她高了一截的男生靠在走廊栏杆上,脸色有点沉,手里还拿着本物理书,横在眼前扇了一扇:
“那家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他老爹觉得他念书没出息,一定要把他拽回厂里打工,现在人已经没影了。干了那种破事,还就这么一走了之,便宜不死那个坏小子。”
朴青野扶着栏杆,既没有因为对头退学而幸灾乐祸,也没有替自己大费周章准备的报复落空而失望。她只是站在原地,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走廊里空气沉闷,潮湿欲雨,秦洲长长吐出一口气,神色变得有些闪烁:“好像还有一种说法,但这个,可能只是谣传,不能保证真假……”
短发女孩面朝天空趴在他身旁,望着教学楼外云朵聚集的天色,手指下意识敲了敲生锈的栏杆,语气平静:“你说吧。”
“他爸知道了他干的事,”男生压低了声音,“也不知道是谁捅出去的。”
一阵风扫过树梢,绿化带里哗啦啦一阵乱响,蝉鸣的声音愈发刺耳,叫得人心里也乱了。
两个人一个仰脸向外,一个低头看着人来人往的走廊,沉默地并肩站了一会儿。
“烧掉……”朴青野忽然自言自语似的开口,突兀地旧事重提,“烧掉那些小广告的时候,我重新数了一遍,没有数错,是四十七张。我没有数错,但是……只有四十七张。怕想多了,我谁也没说。”
秦洲和她同时扭过头来,在窒闷的安静之中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明白对方想到的是什么。
“朴青野,”男生犹豫着开口,“你觉得,她……”
而朴青野无疑在第一时间联想到了,发小嘴里那个“她”所指向的人。
“说了别这么和我提姚窈!”女孩突然异乎寻常地敏感起来,被秦洲语气里流露的怀疑彻底触怒了,“你都不知道她因为这件事情受了多大伤害,姚窈她——”
看见发小茫然的眼神,本该流畅说出的话,不由得在喉咙里卡了一下。
“朴青野,”秦洲带着好奇、也略显担忧地问,“你到底为什么……那么在意那个女孩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朴青野姚窈:她究竟是怎么做到那么淡定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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