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快黑了,怎么还要进学校?”
“东西丢在教室了,我得回来拿。”朴青野朝门卫室里的保安笑了一下,“……叔,你到底开不开门?”
中年保安端着个面碗嗦了一口,把脑袋缩回房间里,一边嚼着嘴里的面条,一边含含糊糊地抱怨:“现在的学生啊,就是事儿多,丢三落四……”
面前的电动伸缩门吱呀一声响,继而抖抖索索地向一侧折叠起来。
还没等它开到一半,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朴青野侧着身子,贴着门和墙壁的缝隙钻进了校园,顺手哗啦一声把门卫室的玻璃窗关得严严实实,将保安的唠叨隔绝在窗后。
她走在空荡荡的校门广场里,心想:麻烦。
朴青野寄宿的亲戚家今天没做饭,她背着个书包到学校附近的商业街晃悠半天,兜兜转转,又莫名其妙地走回学校来。
她这一天不是发呆就是在睡觉,放学的时候更是溜得早,作业和试卷堆在抽屉里,一样也没带。等到吃过晚饭,问题学生朴青野才终于产生了一点罪恶感,决定回学校一趟,至少拿几本练习册装装样子。
在校门口和保安磨了半天嘴皮子,朴青野已经开始后悔了。
——她到底为什么要自找罪受?
距离放学过去了一个多钟头,高一段的学生和老师基本已经全部离校,偌大的校园空旷又冷清。天空中的光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暗,绿化带里隐约传来虫鸣,倒是有几分夏日将至的气息。
她穿过广场,沿着操场旁的林荫道往教学区走去。
高一整栋教学楼熄了灯,每间教室都门窗紧闭。
九班的门也从外面被上了闩,朴青野拉住生锈的横插折腾了一会儿,才嘎吱一声把门拉开。
教室里一片昏暗,连桌椅都看不清楚,她打算随便拣两本作业就走,于是伸手到门边,摸索墙上的开关。
正在这时,教室的另一侧忽然传来桌椅碰撞的声响。一个慌乱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是、是谁……朴青野?”
朴青野一个激灵,回头在昏暗的教室里寻找声音的来源。
窗边站着一个人影,面目因为逆光而模糊,她未经思考,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姚窈?”
对方没有回应。
“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走?”朴青野找到了日光灯开关,“一个人待在教室,黑灯瞎火的……”
“别开灯!”
朴青野及时地松开手指。头顶的灯管发出刺啦刺啦的电流声,微弱地闪烁了片刻,又在下个瞬间熄灭。教室重新陷入幽暗和沉寂,一时间,空气里只剩下两个人略显紧张的呼吸声。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过后,姚窈开了口。她说话时语速很慢,语气带着歉意,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对、对不起,我只是……我、我没吓到你吧?”
朴青野沉默地看着对面的女孩。
她的眼睛正在逐渐适应教室内黯淡的光线,地板,桌椅,讲台,窗帘,站在窗前的人,黑暗像沙滩上缓慢退去的潮水,事物的细节正在浮出水面。
她看见姚窈垂着头弓着腰,两只手紧紧地捂在脸上,背部因为呼吸而急促地起伏,仿佛正强迫自己不发出更多声响。
“你——”朴青野张了张嘴,感到一阵不知所措。
上高中这大半年,她亲眼见证过很多人的情绪崩溃,同学,老师,家长,可目睹只说过几句话的新同学失态,对朴青野来说也还是头一回。
今天上学时的那些异常在眼前不断回放,她一边慢慢朝姚窈的方向走过去,一边字斟句酌地说着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可靠且平和:
“姚窈,你还好吗?门怎么从外面被锁起来了,是谁干的?班里有人欺负你吗?没关系的,我——”
下一秒,暮色沉沉的教室里,响起了极其隐忍的、断断续续的哭声,这让朴青野的声音和步伐一同停滞了。
她屏住了呼吸,有点烦躁地心想:真麻烦啊。
问题学生朴青野站在原地,把头扭开,给予对方尽可能的体谅。
她不再试图说出安慰的话语,也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地听。已经可以想象,在笼罩教室的黑暗深处,眼泪正从那女孩美丽的脸庞上掉下来,一滴接着一滴。
“脸已经擦干净了吗?我开灯了?”
“啊……啊,好,麻烦你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开关啪的一声轻响,光明哗啦啦地从头顶倾泻下来,灌满了整间教室。刚才充斥在两个人之间的紧张氛围,伴随着灯亮烟消云散了。
姚窈似乎有点畏光,不停地用手背擦着眼睛,除了眼角还隐隐有红痕,已经看不出来哭过的痕迹。
朴青野不想让她觉得难堪,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跨过走道,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抽屉里乱糟糟塞了一堆试卷和练习册,都是没带回家的五一作业,她叹了口气,弯下腰,在它们之间胡乱翻找。
“那个……”姚窈在她背后开口,“今天很抱歉,真的……我没想到有人会回教室。对不起。”
朴青野把挑出来的几本练习册塞进书包,拍了拍手,这才没好气地转过头看姚窈:“行了,别总是道歉,憋不憋屈?”
女孩被她一句话哽住,说对不起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呆呆地回望过来。
过了几秒钟,她才搓了一把脸,神色恢复了平静,用低声下气的姿态说:
“我以后不会了。”
朴青野最受不了这个,连忙把语气放软:“你这人真是……今晚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把你关在教室里了?”
姚窈垂着个脑袋,过了半晌,才轻微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谁干的?要是我没来,你自己不会翻窗吗?”
她把黏在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沉默一会儿,轻轻地说:“是谁,我也不知道……谁都有可能。”
朴青野注视着姚窈低垂的眉眼,心里一沉。
姚窈迟疑片刻,抬起眼睛,替自己找了一个拙劣的借口:“……我只是不想回家。”
看见姚窈这副遮遮掩掩的样子,朴青野就没来由地心烦。她清楚面前这个女孩多半是被谁针对了,但既然对方不肯说,她以一个普通同学的立场,也根本没有理由追问下去。
她单手提起书包,挎在肩上,叹了口气,对姚窈说:“今天的事,不想说可以不说……但是,你以后能不能——”
看见姚窈正仰着脸望着自己,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还闪着点朦胧的泪光,像星星碎在湖底,朴青野不由得顿了一下,才把话说完整:
“能不能别一个人躲在这种地方哭了?”
姚窈看着朴青野发了一会儿愣,忽然长长舒了一口气,用手揉着眼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她的呼吸还因为刚才的哭泣而时不时颤抖,说话也带着鼻音,语气却已经恢复了柔顺:
“好。”
朴青野欲言又止,在原地站了片刻,最终转过身,走去关掉教室里的灯。
头顶的日光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她背着书包走出门,姚窈也像小尾巴一样紧紧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把门重新闩上,又哗啦啦地摆弄着门锁。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走廊上暗沉沉一片,吹过来的风带着凉意,她们靠得太近,肩膀不小心贴到肩膀的时候,能清晰地感到另一个人身上传来的热量。
朴青野回头瞥了姚窈一眼:“现在凑那么近干什么?”
姚窈闻言,显得有些窘迫,但还是乖乖往后退了一步。
朴青野有点无奈,又莫名其妙地觉得好笑,单手扶着书包带子,头也不回地往楼梯间走。身后果不其然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这回变得谨慎,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跟上来,像某种在黑夜里潜行的小兽。
“以后在教室,”脚步声在楼梯间里回荡,头顶的声控灯随即亮起来,“不要装作看不见我。太明显了。”
“啊?啊……好。”
“真是的,胆子怎么这么小,不要垂头丧气啦!”
“好……”
“跟紧一点,小心别摔了。”
姚窈迈大了步子,跨过几级阶梯,靠到朴青野身侧,小声地回答:“好。”
从教学楼到广场的短短一段路,两个人默契地没再提起刚才发生的事。
刻意想让对方忘掉被撞见在教室里哭泣的尴尬,朴青野伸了个懒腰,偏过脸,半开玩笑地对姚窈说:“好好好,你是老好人吗,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会说好?”
两个人并排往通向校门的林荫道走,姚窈在黑暗里安静地看她,眼睛圆圆的亮着一点细碎的微光,她忽然笑了,说:
“是呀。”
今天晚上姚窈第一次彻底地展开笑颜,她属于明艳的那类长相,五官因为笑意洋溢起生动,眼尾细细长长地往上翘,脸庞被路灯照得半明半暗,显出某种特殊的媚态。
连一向没心没肺的朴青野都不禁发了愣怔,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把脸转到另一边去,不再和身旁的女孩对视。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别扭地、却带着点使坏意味地问:“那姚窈,跟我去个地方吧?”
“手递给我……别怕,蹬一下就好了,摔不着的!”
教学楼后的矮墙边,朴青野半蹲在墙头,一手拎着书包,另一只手拽着姚窈,利落地把对方拉了上来。
学校背靠着一片久未施工的烂尾楼,水泥矮墙脚下用竹竿和塑料布搭了个棚子,两个人在墙上摇摇晃晃地保持了一会儿平衡,朴青野率先跳了下去,正好落在塑料棚顶。
她沿着结实的塑料布一路滑到地面,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仰着头,朝墙上的姚窈招了招手,喊:
“要我接着你吗?”
姚窈一边弯腰慢慢蹲下来,一边问:“明明有正门,为什么不走?”
朴青野张开了手臂。几乎在同时,姚窈毫不犹豫地直接跳下墙沿。
一秒钟以后,朴青野稳稳地把女孩接住,胳膊环绕在姚窈腋下,她过肩的蓬松头发擦过脸颊,痒,有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心跳声短暂地互相传递,这个拥抱也仅仅持续了一秒钟,她们很快松开彼此,站在水泥地上。
朴青野说:“门口保安太啰嗦了,不想再和他废话。”
姚窈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笑,眼睛眯成两道温柔的细缝。
和朴青野折腾了这么一通,姚窈原本苍白的脸颊微微泛出薄红,整个人显而易见地放松下来。漆黑教室里那个默默掉眼泪的女孩的影子,似乎已经离她远去了。
“我以前经常干这种事。”朴青野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看着它骨碌碌滚远,“给别人找不痛快以后,自己说不定就会变得开心。——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姚窈顺着她的话回答:“嗯……谢谢你。”
在压抑的中学生时代,每一次小小的逾矩都像是一针兴奋剂,而没有什么比成为同谋更能拉近两个学生之间的距离。
实际上,此刻感到轻松的不止姚窈一个人,当她们并肩往入夜的街道走去,一种久违的愉快交织着烦恼悄悄爬上朴青野的心头,她同时忍不住去想:
这回,我算不算给自己惹了一个大麻烦?
可是此时此刻,她对走在身边的这个麻烦家伙感到好奇。
她们照样在路口桥下分别,两个人朝着对方挥手,姚窈走上台阶的时候却频频回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隔着几步台阶的距离,朴青野佯装恼火地抬着头瞪她:“上次也是这样,有话快说行吗?”
姚窈犹犹豫豫地问:“以后,我能不能也和你一起……”
朴青野看着她的眼睛:“一起什么?”
年轻的女孩憋了半天,终究没能把话完整地说出来,在衣服上蹭了一下手,自嘲般抿着唇角,说:“……没什么。”
她在原地僵立片刻,抱歉地朝朴青野笑了笑,回过头,眼看着就要继续往前走。就在这时,台阶底下的朴青野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姚窈!”
姚窈转过身,一架纸飞机歪歪斜斜地飞过来,正好撞在她的额头。
纸飞机是用政治书撕下来的纸叠的,因为曾被反复拆开,已经泛白变软,像只蜻蜓轻飘飘叩在额上,不疼。
姚窈睁大了眼睛,看见朴青野略显得意地把手揣回口袋,露出恶作剧成功一样痛快的笑容,她补充上了那句自己不敢继续的话:
“以后回家也一起走吧——”
仿佛出于报复心理,朴青野做了个夸张的口型,无声地对她说:
胆——小——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