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班上了四五天课,朴青野大概摸清了任课老师的脾气,周围几个人也叫得出名字了。
一高在岐县虽然算得上好学校,但毕竟只是小镇上的高中,老师的教学水平比不上H高,作息和氛围也散漫。教室里总安静不下来,就算在班主任的课上,也有胆大的学生交头接耳,旁若无人。
她本来就随遇而安,只要没人约束,在哪儿都能乐得自在。生活就像岐河的流水一样,平庸得无波无澜。
要说唯一的不愉快,就数姚窈这个她刚刚结识的新同学。
多么不可思议,转学到高一九班以后,让她烦恼最多的既不是课业也不是老师,而是一个认识了不足一周的同班同学。而她们几乎还是陌生人,唯一的交集不过是在办公室前与在河边聊过的几句天。
回到学校以后,姚窈像是变了一个人。
准确地说,那个挺热情的,说话细语轻声、笑起来满脸明艳的女孩,重新变成了沉默寡言、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状态。
她几乎一整天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挪窝,不发出声响,甚至尽量避免和别人进行眼神交流。
朴青野几度试着走到姚窈旁边,开口和她说话,哪怕只是无聊的寒暄——她可难得对另一个人产生好奇心!但只要看见朴青野靠近,姚窈总是立即把头垂下来,眼神躲闪,仿佛在逃避一个找人麻烦的恶霸。
朴青野暗自纳闷:是那家伙又听见什么乱七八糟的传闻了吗?
朴青野的同桌叫许秀颜,任职班长,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学生,朴青野趴在桌上睡觉走神的时候,那家伙都坐得直挺端正,一节课下来,笔记做了满满一大页。
让朴青野意外的是,这个班长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难说话,找她借作业,让她网开一面,许秀颜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吃人家的嘴短,抄人家的手软,一来二去,朴青野多少对这个人有点好奇。
她有一次随口问前桌的邓姮:“班长为什么有时候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前桌没有马上回答她,而是和旁边的女生对视一眼,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忽然不约而同地低声笑起来。
朴青野在那笑里捕捉到一种熟悉的、令人不舒服的意味,这让她突然丧失了等待答案的耐心。
她于是把头扭开。
实际上,更引她注意的是,连着好几个吵闹喧腾的课间,坐在讲台旁的姚窈都趴在自己的桌子上一动不动。不论周围多么嘈杂,漂亮的女孩始终把脸安静地埋在袖子中间,几绺软软的乱发掉在桌面,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朴青野偶尔会望着姚窈,隐约有些期待她抬起头,再和自己打个招呼。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想法太傻,撇了撇嘴,重新把脑袋低下去,随手把空白的课本翻得哗啦啦乱响。
时近五一假期,天气有些闷热,不知道是因为温度还是因为期待放假,班级里的氛围越来越浮躁。下午第一节是政治课,教政治的是个矮胖的中年男老师,眉头紧皱,讲课时兴致全无,声音平板单调得像在催眠。
头顶风扇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摇晃,吱吱嘎嘎,把他的声音吹得一片模糊。底下没几个人听他上课,该睡觉的睡觉,该说话的说话,甚至有不安分的男生用草稿纸叠了一架破破烂烂的飞机,扔到前排同学的脑袋上,惹来一阵低低的咒骂。
朴青野很久没有见过这种孩子气的把戏,看得有点乐了,索性动手从政治课本上撕下一页纸,靠在椅背上,折着纸飞机打发时间。
下午两点钟,阳光正烈,光线透过教室落满灰尘的玻璃窗照在脸上,让她眯起了眼睛。手中的纸飞机折了又拆,拆了又折,正在朴青野终于觉得无聊,把它扔进桌洞想伸个懒腰的时候,同桌许秀颜忽然用手肘不动声色地撞了她一下。
朴青野抬起头:“……?”
许秀颜用眼角瞟她,顺便朝讲台上的政治老师努了努嘴:“小心点,老胡要发飙了。”
此刻,政治老师没有说话,阴沉着一张脸,背着手在讲台上来回踱步,活像一头被惹毛的困兽。仅仅过了几秒钟,他果真抡圆了右胳膊往桌上重重一拍,嗓门大得吓人:“你们来学校是干什么的?”
底下的学生一时间安静下来。坐在讲台桌旁的姚窈离他最近,浑身抖了一下,她本来在好好听课,这会儿估计是被吓蔫了,急忙把脑袋垂下来,一动不动地盯着课本。
朴青野托着下巴看姚窈,在心里编排了一句:胆小鬼。
絮叨了有十来分钟,政治老师估计是讲累了,拿起桌上的水杯一口气灌下去半瓶,才把气理顺。他清了清嗓子,抹了一把额上细汗,环视讲台下的学生,仍然皱着眉头:“书是读给自己的,不是读给老师的。不是我想骂你们……都是学生,你们看看——看看人家许秀颜!还有……”
政治老师的视线在台下学生脸上打转,估计是想再找一个认真听课的典型,他头一低,瞥了一眼讲台旁边低着个脑袋的姚窈:“还有——还有姚窈!你们看看别人是怎么上课的,自己又是怎么上课的?”
像石子被丢进平静无澜的水面,姚窈这个名字刚刚从老师嘴里落下来,讲台下便忽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前排几个女生交换着眼神,而班级角落大胆的男生已经开始悄悄转身和旁边的人说话,压抑不住的窃笑和私语如同涟漪,在空气里一圈一圈地荡漾开。
“姚窈……”
“……还听课呢?”
“许秀颜她……”
“嘘!”
班级里一时间秩序全无,政治老师愤懑又疲惫地哐当哐当拍桌子,力图平息在他眼里莫名其妙的骚乱:“你们几个意思?说你们还不乐意了是吧——”
下课铃已经响了,但老师显然没有住口的意思,训斥声,拍打声,笑声,窃窃私语声,在混乱的背景音里,讲台旁的姚窈把头埋得更低。
午后的阳光照进教室,空气中灰尘飞舞,百无聊赖,让本就漫长的下午显得更加煎熬。朴青野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纸飞机,一边隔着前两排的学生看那个沉默的背影。
这节课间,姚窈也没有离开她的座位。
五一放假前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在操场上跑了两圈步,老师就同意放全体九班同学自由活动。
男生们欢呼着冲去器材室拿篮球,而女生大多数回了教室。
班级里氛围散漫,该聊天的聊天,该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性急的同学更是早早背起书包,就等着下课往校门外跑,尽早享受即将到来的三天假期。
朴青野对放假没什么期待,她中午没睡好,困倦劲上来了,这会儿正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
周围有一圈女生正聚着闲聊,话题从电视剧、明星到最近流行的衣服和发型,连许秀颜也在闲聊的行列之中——不如说,这位好学生在姐妹小团体里很受欢迎,每每发话都有人附和。
女生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虽然吵闹,但却挺有高中校园的生活气息,朴青野闭着眼睛当白噪音听,竟难得地感到一点温馨。
然而很快,这点温馨便烟消云散了——班级有人突兀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朴青野!”
她从臂弯里抬起头来,往对面望去。喊她的是一个陌生同学,看得出扑粉描眉毛化了妆,涂着鲜亮显眼的番茄色口红,站在讲台上,手里还拿着块黑板擦。
印象里,朴青野从来没和这个女孩说过话。
朴青野按捺住心中不快,尽量和气地问:“怎么了?”
口红女孩把黑板擦放回接灰槽里,不停地拍着手上沾上的粉笔灰,笑嘻嘻地望着她:“帮个忙行吗?”
没等朴青野回话,那女孩自顾自地说下去:“今天我有事想早点走,反正你刚来班级,值日还没有安排上……帮我做个值日呗?”
在五一假期留校打扫卫生,显然是谁都不想干的麻烦差事。县一高的风气不太好,转学生来到新环境容易被使唤,朴青野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作为向来被人视为“麻烦”的问题学生,麻烦主动找上门来是头一回,这多少令她觉得新奇。
朴青野直起腰,抱着胳膊往椅背一靠,一动不动地看着口红女孩。两个人对视了半晌,她才忽然咧开嘴,挤出一个尽可能灿烂愉快的笑容,说:
“不干。”
对方反应慢了半拍:“……啊?”
她口齿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不干。”
口红女孩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神色变得不太友善:“……你还挺牛啊。”
她们的对话音量不小,有几个本来在聊天的女孩安静下来,悄悄扭头往朴青野的方向看。
正在两人陷入微妙的僵持时,坐在朴青野旁边的许秀颜忽然插了一句嘴。她抬头望着讲台上的女孩,用平常半开玩笑的语气打圆场:“小何,我们九班同学相亲相爱,做值日喊同学跑腿可不厚道。”
周围的一圈女生静了片刻,也纷纷开始帮着打岔:
“卫生委员也想早点回家,你应付应付不就行啦……”
“今天打扮得好漂亮,急着和男朋友约会吗……”
口红女孩纵然不情愿,也只好顺坡下驴,讪讪地应和了几句。
朴青野本就无意掺和,敷衍地跟着她们笑了一会,对许秀颜低声说了句“谢谢”,打着哈欠,重新趴回桌上。
周围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耳边响起女高中生叽叽喳喳的闲聊声与笑声,它们像灰尘那样在空气和阳光里飘荡,以人一种无忧无虑的错觉。
这个略显闷热的躁动不安的午后即将结束了——假如不是下一刻,教室的门突然被打开的话。
朴青野本来把头埋在胳膊上,闻着袖口洗衣粉残留的味道假寐。然而不久后,她听见教室门嘎吱一声响,讲台上随即传来口红女孩响亮得有点刻意的声音:
“是你啊,来得正好,帮我个忙——”
朴青野倏地睡意消散,抬起头来。
推门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消失了将近整节体育课的姚窈。此时她正低着头,唯唯诺诺地答应着什么,逆着光的眉眼模糊不清,姿态却隐约透露出讨好与顺从。
她身上的黑色T恤被汗水打湿,胸前一道白色的粉笔灰印子尤为清晰,不久前被朴青野拒绝的那块黑板擦掉落在脚边,显然是刚刚被扔到她身上的。
淡妆女孩假模假样地问:“不小心砸到你了,没事吧?”
姚窈也不恼,脸上甚至还带着点息事宁人的笑:“哎……没关系,是我不好,我自己没接住。”
她弯下腰,捡起了黑板擦。
淡妆女孩明显心情愉快地往自己座位上走回去,经过姚窈的时候,还拍了一把她的肩膀。
从姚窈进教室到她走上讲台,只不过三分钟的时间。而在这三分钟里,刚刚声援过朴青野的许秀颜,包括围绕在她身边的那群女生,却仿佛集体失聪般心安理得地热闹谈笑,竟然谁也没有站出来,谁也没有看她一眼,说过哪怕一句多余的话。
朴青野看着姚窈默默擦着黑板的背影,皱了一下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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