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年抱胸,靠着站牌等车。
那人仍保持原本的姿势坐着,半晌,闭起了眼睛。岑年等的车四十分钟才来一班,这过程中,他忍不住又往那边了两眼,有点怀疑那个人是不是一声不吭地就死了。
突然,后面一家店铺里走出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
那男人一脸凶相,见漏了一段的自来水管,勃然大怒。他走上去就踹那墙角的流浪汉,骂道
“是不是你干的妈的,臭要饭的,这水管是不是你搞破的害老子生意都没做好,你赔啊我踹不死你我。”
那人闷哼一声。
踹人的声音很响,听上去就很疼。但那青年却自始至终都没呼救,甚至没为自己辩解。他只在一开始时说了一句不是我,之后就一直保持沉默。虽然不清面貌五官,但岑年能感觉到,那双眼睛的形状是很漂亮的。
青年眸色深,像一块数九天的寒玉,冰凉里带着些许嘲讽的神色。
被打的疼了,他也不呼救,而是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回击。得出来,这个人是有些格斗技巧的,但太久没进食、没几下又落了下风。那店主还找了几个帮手,把男人围在角落狠揍。
岑年眉头蹙了蹙。
周围有人悄悄举起手机拍照、或者怕惹上麻烦离开了。
岑年的视线穿过人群,与那青年对视,那人眼里还是嘲讽的、漠然的,甚至带着点很淡的笑意,着他。
那青年与岑年隔着十多米的距离,眼神仿佛无声地在说
“吧,你什么都干不了。”
你跟我也没什么区别。大家一样的卑贱无能,虽然你站着、我躺着,但谁也没比谁高贵。
一样满怀希望地来,一样对着谁乖巧地摇头摆尾、去渴望一点,最后却得到了一颗劣质糖果与一个冷眼、乃至一顿毒打。
岑年的拳头攥了攥。
岑年等的车来了。他收回视线,拿出零钱,踏上了车。
“喂,”公交车司机喊他,“伙子,你到底上不上车啊”
“上。”岑年犹豫了一下,把零钱扔了进去。
车马上要开动了,鬼使神差地,岑年又回头了眼。
那群人像欺负一条狗一样在踹那个青年,那人已经不动了,不知是死了还是昏过去了。那双寒玉似的眼睛也闭上了。
公交车缓缓开动。
“等等”
岑年突然喊道。
公交司机骂了声,眼睁睁着岑年从缓慢合上的门缝中钻了出去。
岑年买的大包包生活必需品都落在了车上,他一路跑着拦住那群正发狠踹人的人期间,他自己还被连带着踹了两脚、打肿了眼圈。
那几个人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眯着眼说
“多管闲事老子连你一起揍”
岑年摇摇头,顶着几道视线拿出钱包,把钱包连带着里面的钱一起递给他们
“这些,修水管够了吗”
店主和几个打手的眼中闪过几丝贪婪,他们眼睛瞪圆了,呆呆道
“够、够了。”
岑年把钱包缓缓递出,好几只手同时伸过来拿。
突然,岑年的手一收,把钱包整个扔了出去。岑年上学期体育课选修的是棒垒球,出门前刚去银行取了一趟钱以备不时之需,那钱包沉甸甸的,远远朝马路对面飞去。
店主和打手面面相觑一眼,咬牙,往马路对面跑去。
这个角落终于安静了下来。
迎着月色,岑年低头打量男人。而那个人也仰着头,他。
男人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屈起,手肘搭在屈起的那条腿上。月色很淡,冰凉凉地笼罩在此地。
男人眼中嘲讽的神色褪去了,显得有些茫然。
他一头雾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人打了、又为什么被人救了,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上去年纪不大的孩,敢靠他这么近
他不怕被传染或者被缠上吗
男人的脑子不大清醒,在这么些天,他听来听去都是那么几句话。
走远点,万一那病传染呢还有别他,说不定他会缠上你这两句,出现频率最高。
岑年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说完全不害怕是假的,出门前他还刚了一则新闻,什么某男子见义勇为,不慎感染艾滋云云。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得的什么病,说不定比艾滋更糟糕。
但事情已经做了,总不能不管吧刚刚一赌气做下的事情,如今热血褪去,十七岁的少年有些茫然地站在路中间,和那满身红疹的男人面面相觑。
岑年犹豫半晌,抿了抿唇,对男人伸出手
“你想喝水吗”
说完这句,岑年想了想,又说
“我带你去一个可以喝干净的水的地方。对了,你需要包扎一下,不然伤口会感染的。”
男人茫然地盯着他了半晌。
然后,他伸出手,想要去握住岑年的手。但事到临头,却突然瑟缩了一下,指尖蜷起来。
他见自己的手,有些脏、蹭着泥泞,还许多伤口流着血。而那孩的手却那么干净,像是放在商店里、擦拭的漂漂亮亮的瓷器。
岑年不由分说,拽过他的手,扶着他起来。
站起来了才发现,男人挺高,比岑年高上大半个头。
月色轻软地坠在两人脚边。
男人迟疑地往前迈了一步,被岑年带着,慢慢地往前走。他像是一条被人嫌弃惯了、天天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的野狗,头一次有干干净净的晚餐递到嘴边,疑心这是场梦,连稍微舔一舔都不敢。
就是这么个七月份的晚上,在弥漫着汽车尾气、霓虹彩灯闪烁的夏夜,岑年生平第一次乌龙的见义勇为,捡了个傻大个回家。
记忆回笼。
“是和谁一起去的呢”
“和我一个重要的人。”
傅燃低声说。
他向岑年,半空的暖阳从的窗子里透了进来,傅燃的眼中染上一丝笑意。
岑年正在走神,没听清傅燃是怎么回答的。
他想起了他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朋友,魏衍算一个,第二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应该就是那个人。支教的那会儿,一共去了五个同校的学生,另外四个人是一个系的、之前就认识,虽然对岑年颇为照顾,但毕竟算不上朋友。
而把傻大个捡回去养之后,他才算是真正交到了朋友。傻大个智力似乎受了点损伤,但为人很善良,而且对岑年很好。他会等在岑年的教室外,把他从教室安安全全地送回宿舍,还会攒钱给岑年买些礼物、或者自己手工做些东西。
岑年周末就带着他去城区病、完病再在附近玩一会儿。也就是那时候,岑年人生里第一次去了游乐园。
大概半个多月之后,岑年明显感觉到傻大个的智力渐渐恢复了,常识也回来了、皮肤也有些变得正常了。因为红疹,傻大个似乎对自己的脸很介意,从医生那里讨了口罩带着。
岑年一直不清他长什么样,偶尔觉得眼熟,但一会儿又会觉得是自己的错觉。但是,某个下午,对方突然不见了。
岑年很是焦急了一会儿,却怎么也找不到,最后只能作罢。
摩天轮里,广播的问题仍在继续。
在几个比较和缓的问题过后,节目组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什么交往过几个恋人,乃至平均一周会发泄几次这种问题都出来了,还好傅燃的反应快,岑年好几次差点进了陷阱里。
从摩天轮出来后,就跟别的明星汇合了。岑年不得不承认,这家综艺是做的挺好的,各方面都比较用心。
一上午的活动结束,包括午饭的互动环节结束,大家有一个时的休息时间。
岑年和傅燃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他们都知道休息时间意味着什么这次出来,其中一个目的是原本的约定,其二就是为了把事情彻底讲清楚。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事情了。
旋转木马前,有一片树荫与长椅。岑年与方莉莉说了声,自己往长椅那边走。傅燃了他一眼,几分钟后,也跟了过来。
傅燃走近了。
两人对视。初秋的阳光洒下。
就在傅燃要坐下时,岑年吸了吸气,笑了“前辈,可以帮我买杯奶茶吗”
他手心布满汗水。
想问的问题其实已经想好了,但是他还需要勇气。傅燃怔了怔,点头,往几十米开外的奶茶店走去。
岑年则打开手机,手指有些焦虑地在屏幕上划了划。
莫名其妙地,他就点开了“ak”那个a。
fi大叔竟然在线。系统提示说,对方也是刚刚上线的。
也许是午餐时间,玩一玩手机岑年猜测。
“叔,我要和他认真地谈一谈了。”
对面回复的很快“加油握拳。”
岑年着那个握拳的表情,居然有点被萌到了。他的紧张也被冲淡了不少,打字道
“其实,我已经想好要问什么了d。”
“哦问什么”
“有两个问题。”
岑年昨天翻来覆去,一个晚上几乎都没睡,就在想这两个问题。
“嗯”
“第一个,问他究竟是a还是
“嗯。如果他是a如果我没记错的话,a是那个曾经伤害过你的人格”
“如果他是a。”
岑年打下这几个字,手指顿了顿,眼中各种情绪翻涌,最后接着打字道
“那么,没有第二个问题。”
“嗯。”fi对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意外,接着问
“如果是
“是,”岑年笑了笑,一只鸟停在他肩膀上,拿脑袋蹭了蹭他的脸,“明天有空吗”
“嗯”fi似乎有些诧异,“如果他有空呢”
“那就去登记一下结婚。”
“”
长久的沉默。
岑年摸了摸鼻子,想缓和一下气氛,说
“我个人觉得,他有很大概率是
fi没说话。
过了半分钟后,fi才慢慢地回复了一句
“嗯。”
这个“嗯”显得有些冷淡与敷衍。刚刚还十分热络的fi突然变得不耐烦了起来,fi说
“我等会儿也有事。”
岑年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工作”
“不,”fi说,“是一件不可能会成功的事情。”
岑年愈发一头雾水。
“加油。”他只得干巴巴地说。
“你也是。”
说完这句,两人各自下了线。
傅燃还在奶茶店排队等着,奶茶店有点远,傅燃低着头在手机。
岑年也心不在焉地在手机上划了划。
有新短信提醒。岑年原本以为是骚扰短信,点开一却发现是
“你知道傅燃时候长期服用放射性超标的药物吗”
岑年一愣。
他把那句话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了一遍,眯起眼睛,发短信
“什么意思”
上辈子许多零零碎碎的画面从角落里冒出来。
他生日的那个雪天,傅燃在私人医院里;那次去傅燃家做客时,见他身上的死气;还有,事业正是鼎盛期、演技愈臻完美的傅燃突然息影
那个陌生的号码过了会儿,又发了一条短信过来
“正常情况下来说,他不可能活过三十四岁。”
三十四岁。
上辈子,岑年死在二十八岁,而傅燃当时刚好三十四岁。
岑年的手指有些僵硬。
这些,他从来都不知道,傅燃没有告诉他。
但是,这个陌生的号码,告诉他这些不知真实不真实的信息,用意又是什么
岑年留了个心眼。
上次在游轮上,他后来问了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他以为万无一失,结果还是大意了,没想到于琳在磁卡上做了手脚。
“所以呢”
岑年往后靠了靠,翘起腿来,姿势很放松,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短信。
那个陌生号码摸不清他的态度,语气愈发谨慎起来。
傅燃仍在奶茶店前排队。
店员满头大汗地同他说抱歉,店里的某某仪器坏了,正在修。傅燃温和地笑了笑,说不要紧。
他低头了眼手机,又往岑年那边了一眼。
这一眼,他僵住了。
长椅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手机。
而刚刚还坐在那儿的岑年,不见了。
游乐场建在
从门出去,是一片牧场,再往深处走,有一个破旧的大剧院。这剧院过去应该是很繁华的,房顶很高,玻璃彩窗的最高处裂了个口子,阳光透下来。
没想到是这里。
岑年仰头望着彩窗,眼中闪过些怀念怅然的神色。
他双手被绳子绑着,在黑暗的器材室里。岑年四处了,神色不见慌乱。
吴雪和那个嘉辉娱乐的高层,在外面兴奋地交谈了半晌,推门进来。岑年立刻闭上眼睛,假装正在昏迷。
然后,一捧冷水兜头浇下。
岑年眉头动了动,打了个冷战,悠悠转醒。他毕竟是演员,眼神里从震惊到惶恐,最后再到瑟瑟发抖的神情都十分生动,吴雪那二人并没有发现异样。
“喂,”吴雪居高临下地着他,“你想活着吗”
岑年的嘴被堵着,他努力发着抖,故作急切地点头。
吴雪冷哼一声,拨通了一个号码。
“傅影帝,”吴雪对号码说,“你家朋友在我手上。”
说完,为了验证她话的真实性,吴雪把堵在岑年嘴里的布条拿了出来,踹了他两脚,说“哭两声,快不许泄露地点,不然有你好的。”
不过,即便岑年想泄露地点,估计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
吴雪和身边人对视一眼,各自眼中都闪过一丝嘲讽。
岑年咳了咳,哑着嗓子说“前辈。”
电话那头,傅燃手攥得很紧。节目组的导演跟在身后道歉,整个游乐园乱成了一团,傅燃整个人站成了僵硬又紧绷的姿势,声音却温柔极了
“岑年,你说,别怕。”
岑年低声说了句什么。
傅燃一怔。
半晌后,他低声说“好,我知道了。”
电话被吴雪抢走,强硬的挂断。
吴雪黑着脸,踹了岑年一脚,骂道
“你子给我耍花样岑年,你他妈”
下一秒,她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那个嘉辉娱乐高层被凳子腿敲到脑袋,昏了过去。而一把匕首抵在吴雪喉咙上,岑年的手不是很稳他毕竟从没干过这件事情。
但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吴雪此人,胆、怕事、意志力不坚定。明明是绑架,却漏洞百出。
岑年想了想,把刀收起来,把地上的绳子捡起来捆住了吴雪的手。岑年问她
“姐姐,关于傅燃,你都知道些什么”
吴雪惊疑不定地瞪着他,像是不敢相信他会这么做,不答反问“你刚刚跟傅燃说的是什么”
岑年眸色一暗。
他顿了顿,低声说
“我说”
“我在星星落下来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