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他偷偷地溜出了卡塞尔学院,乘水上飞机达到马耳他共和国,再借助一台潜水推进器从悬崖峭壁那边登岛。这些当年看来难比登天的事,现在做起来倒是驾轻就熟。
“可我真的不记得楚子航,侧写这个能力也没法用来治疗神经病,你现在的状态需要的是一个精神科大夫,”诺诺耸耸肩,“或者女朋友,你也许是太孤单了,可就算你觉得孤单为什么要幻想一个男人出来陪你!”
“喂!不要这样无限制展开好么?我不是幻想个男人出来陪我我是无法忘记他!”
“看看,承认了吧,今晚在酒窖喝酒路明非说他无法忘情于某个男人。”诺诺笑着露出两个虎牙,“回去我要在日记里写一笔!”
“师姐你严肃点好不好?我真的觉得糟透了。”路明非苦着脸。
“精神分裂症并不算很罕见的病啦,有什么糟糕透了?这种病最典型的症状就是‘感知觉障碍’,简单点说就是会出现幻觉,幻视幻听什么的。而且患上这种病的人特别偏执,会对幻觉坚信不疑。”诺诺说,“你没有修过精神科的课程嘛?类似的案例可多了,比如说1967年,南非一名黑人妇女在高烧之后醒来,忽然会说一口非常流利的法语,她自称想起了自己的前世,她是一位旅居巴黎的画家,还是个男人,住在塞纳河边的一间公寓里,打开窗可以望见卢浮宫。她把从公寓阳台上眺望巴黎的景象画了下来,告诉别人门牌号码,人们公然按图索骥找到了那间公寓,从阳台看上出去,景色和她所画的简笔画一模一样。”
“太神了吧?”
“没人能解释一个帮人洗衣妇的黑人妇女为什么忽然能说流利的法文,更没人能解释从未离开过南非的她怎么会知道从那间公寓阳台看出去的景色,她的护照显示她没有任何出国经历。于是她一时间成了媒体的宠儿,很多神学家宣称她足以证明人是有灵魂的,可以转世轮回,当然也有人说她是骗子,说她哗众取宠,邀请她参加催眠测测谎。她真的就接受了挑战,被催眠后她甚至回忆起了更多的前世细节,于是她的名声更加响亮,甚至有出版商邀请她写一本关于自己前世的自传体小说。”诺诺耸耸肩,“但那其实就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直到1976年,人们才发现了真相。这个黑人妇女确实一直生活在南非,但她的妈妈为一个富有的法国家庭工作,所以她从小生长在一个说法语的环境中。她在六岁之前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但之后那户法国家庭离开了南非,她渐渐地用不到法语了,这项语言技能就退化了,应该是那场高烧重新激活了这项沉睡的技能。其实她的丈夫知道她会说一点点法语,但每个采访她的媒体都得支付采访费,为了这笔钱,丈夫隐瞒了真相。”
“可还有那间公寓和阳台上的景色呢?她又没去过巴黎,她怎么知道从那扇窗看出去是什么样的?”路明非不自觉地为那个素不相识的南非妇女辩护,因为眼下的情况看来他跟那位自认为有前世的南非妇女是一路人。
“那间公寓曾经属于那个法国家庭,女主人画过一幅油画,就是从自家窗口看出去的巴黎。发病的妇女小时候很向往巴黎,画上的每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只是凭着记忆复制了那幅画。至于催眠测谎在她身上失败,那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撒谎,她从心底里相信自己的前世是住在塞纳河边的巴黎画家……就像你深信自己有过一个名叫楚子航的朋友。”
路明非呆了很久很久,再开口的时候,声音莫名其妙地苦涩,“可我记得他的好多好多细节啊!他的背影、他的语调、他跟我说过的话……我记得他跟我说过的好些话……这都能假?”
“你做过梦么?”诺诺盯着他的眼睛。
“做过啊。”
🐷梦`阮`读`书www.mengRuan.com.
“多数的梦都是很模糊的,但有些梦却出奇地真实,醒来后你能记住梦里的许多细节,简直就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你做过这样的梦么?”
路明非忽然就想起路鸣泽来。每次跟路鸣泽见面都像是在梦境中,但细节异常地清楚,跟现实完全区分不开。如果不是他口袋里现在还揣着小魔鬼送的手机,他简直要觉得小魔鬼也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东西了。
“那种特别真实的梦,细节都是从别的地方借的。”诺诺接着说了下去,“人脑储存信息的模式非常奇怪,它会把碎片化的信息存储在大脑的不同部位。比如我们现在坐在这里喝酒,你会把酒的香味储存在1号脑区,把我的样子储存在2号脑区,把我们说的话储存在3号脑区……就像把信息存进各种各样的文件夹里……”
路明非心说那也许我有个单独的文件夹储存和你相关的信息并把它放在桌面上。
“正常情况下,你读取这些信息的时候会原封不动地从1号脑区读取酒的香气,2号脑区读取我的样子,3号脑区读取我们今晚说的话……然后把今晚的情况重现出来了。但你在梦境中读取记忆的方式是混乱的,你读取的场景可能是学院的澡堂,读取的人可能是芬格尔,读取的味道可能是肥皂,这些乱七八糟的信息拼凑起来……”诺诺眉飞色舞,虎牙又露出来了。
路明非找上门来对她来说肯定是桩麻烦事儿,可平安度过老嬷嬷查岗的危机之后她还是蛮开心的,因为很久都没有人可以这么欺负了……
可路明非并未流露出她期待的窘相,他沉默着,眼神有点荒凉。诺诺微微一怔,在心底里暗骂了自己几句,时过境迁,对面的人已经是学生会新任主席了,已经不是那种可以随便欺负来玩的小败狗了。
“就是说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就像一个梦境对么?我的大脑读取了乱七八糟的信息,拼凑出一个叫楚子航的人来,其实他并不存在。”路明非轻声说。
这种时候容不得诺诺耍宝了,她感觉路明非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而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这时候再跟他胡说八道,会让他的脑子越发地混乱。
“想想那个南非妇女,她的所有骄傲都源于她的上辈子是个生活在巴黎的艺术家,想让她承认自己只是个在洗衣店打工的普通人,肯定是很难受的。可事实就是事实,她在臆想里沉浸得越久就越不好。”诺诺直视路明非的眼睛,“有时候你要相信你周围的人……也许你应该接受富山雅史教员的治疗。”
“我知道接受治疗对我好……”路明非点了点头。
诺诺心里一松,说妈妈的幸亏姐姐当年在心理课上下过一阵子工夫,否则真未必能拿下这个固执起来的小混蛋……说起来那个叫楚子航的幻影,在这小混蛋的心里那么重要?
“其实我修过精神科的课程,来这里的飞机上还看了一部跟催眠有关的电影。”路明非接着说了下去,声音很轻而咬字清晰,“那个电影里,有个中年妇女去找精神科医生,说有个神经病的年轻女人一直纠缠着她,说她抱走了自己的女儿。中年妇女说女儿分明是我自己生的,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你凭什么说是你的?可年轻女人不信,阴魂不散地追着她们娘俩,但每当去找警察帮忙的时候,警察又说并不存在什么年轻女人,是中年妇女的臆想。中年妇女说大夫,你帮帮我,你帮我把我脑袋里的那个年轻女人抹掉,让我和我女儿好好地生活。大夫就给她催眠来着……”
他慢慢地喝着一杯几百欧元的酒,架势跟他当年喝冰冻可乐没什么区别,“梦境里她抱着女儿在一条破旧的走廊里跑,走廊很长很长,前面看不到头,背后响着那个年轻女人的高跟鞋声。年轻女人越逼越近了,中年妇女拼命地敲每个门想要找个地方躲躲,可每扇门都是锁死的,当那个穿白裙子的年轻女人出现在走廊尽头的时候,她终于找到了一扇开着的门。她推门进去,那是个很老气但也很安逸的家,精神科大夫坐在沙发上。她庆幸地跟大夫说那个年轻女人追来了,好在你在,你帮帮我抹掉她吧!大夫说这间屋子你不觉得很熟悉么?中年妇女看了一眼愣住了,那屋子她确实很熟悉。大夫说这就是你当年住的公寓楼,屋子里的一切陈设都跟当年一模一样,因为这间屋子是存在于你记忆中的。他拿起桌上的照片给中年妇女看,说照片里的人你认识么?中年妇女看了一眼就惊了,因为照片里是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抱着她的女儿。”
诺诺悄悄地打了个寒战,这是个迷宫般的故事,路明非讲故事讲到这里,他们仿佛正站在那个巨大迷宫的中央,再推开一扇门就能看到最终的结果,但她本能地觉察到那个结果是她不愿意知道的。
“大夫说你一直在逃避的年轻女人其实就是十年前的自己,当年你没看住孩子让她淹死在浴缸里了,所以就从这间伤心的公寓里搬了出去。但你越来越自责也越来越想念女儿,所以就臆想着她还活着,永远都是当年的小女孩。但你的理智又时时刻刻在提醒你说女儿是属于某个穿白裙子的年轻女人的,因为女儿确实是你从十年前的记忆里偷出来的,你时时刻刻都担心记忆里的白裙子女人再把她带回去,而事实上那个白裙子女人就是你自己。在现实中既没有白裙女人,你也没有女儿,她们都是你记忆里的鬼魂。”路明非讲完了这个故事,望着酒窖黑漆漆的顶,“故事的结束,那个中年妇女就醒过来了,原来过去的十年她一直生活在一场梦境里,没有人追她,也没有女儿陪她……孤零零的,好像一条发胖的野狗……我想要是我是她,我宁愿别醒过来好了,我抱着我的女儿满世界地逃,跟那个白裙女人死打……”
“敢情我跟你说这么多都白费了啊!”诺诺总算听明白了,气得想要蹦起来一酒瓶砸在路明非脑袋上,可她最终只是抱拢膝盖,搓了搓微凉的双臂,“那个叫楚子航的,无论他是不是真的存在过,对你真的很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