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殊一夜没能安稳入睡。
身旁晋阳公主的呼吸声均匀绵长,他偏过头,无声地看向景曦。
谢云殊当然知道,晋阳公主是个极其出色的美人。她高傲、骄矜、美貌而强硬,野心藏在眼底,这样的美人,纵然再美,也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敬畏提防。
然而只有谢云殊才能发现,沉沉睡去的时候,晋阳公主那一层强硬的表象彻底被揭开来,露出柔软而略带孩子气的一面来。
想到这里,谢云殊又让了让,给景曦留出更大的空间来。
往日二人共眠时,总是交颈而卧。现在景曦诊出了身孕,谢云殊生怕不小心压到她,但让景曦一个人睡,谢云殊更不放心。
他想起当日前往凤鸣县时,景曦从床内睡到床外,再从床外睡到床内的奇异睡相,非常担心她睡着睡着睡到地上去。
谢云殊无声叹了口气,微感无奈。
“你还没睡着吗?”景曦突然问。
她的声音带着含糊的睡意,像在撒娇。
谢云殊轻声道:“抱歉,把公主惊醒了。”
景曦摇了摇头:“不是你,本宫有点渴了。”
谢云殊起身,去给晋阳公主倒了杯茶。
室内地龙烧的极暖,寝室外间的灯火彻夜未熄,在寝室内投进淡淡的光影,不刺眼,却能保证视物无碍。
景曦半梦半醒,困倦不堪,半睁半闭着眼缩在锦被里,就着谢云殊的手喝了口茶,茶水温热。
她有孕的时间还短,唯一能让她意识到自己有了身孕的迹象,就是近来更容易困倦。
困倦使景曦心情不好。
她当然察觉到谢云殊心里有事,但她懒得深夜陪人谈心,只做不知,一合眼,直接倒回床榻上,继续睡觉。
谢云殊转手将茶盏放在床旁的小几上,回头就看见晋阳公主已经再度沉沉睡去。他无声笑了笑,没有躺回去,而是赤足踏在雪白的地毯上,一步步走到了窗边。
窗外夜色寂静,天边一轮明月高悬,月光清极寒极,幽幽映着半边天宇。
世人皆知,谢云殊最喜月。他在《后都赋》、《离情赋》等名扬天下的文赋中都频频提及月色,就连在灯台之上,他也以月喻己,赞其“寒魄霜辉冷,气宇碧霄宽”“垂览世间事,天下仰头看”。
众人多盛赞谢云殊才华出众,却没人探究他为什么独独爱月——文人名士所爱的,无非就是那几样,天底下喜欢咏月的文人恐怕比凤鸣县地里栽的黍都多。
谢云殊喜咏月,是因为他看着月亮,往往思及己身。
幼年时父亲病逝,年幼的谢云殊跪坐在榻前,尚且没有生与死的概念。母亲的哭声从一旁传来,素晓轻声而急促地唤他:“公子,哭呀!”
年幼的谢云殊眨着眼,挤出几滴眼泪来,过了一会无聊地仰起头,心想父亲怎么还不醒过来陪我下棋呢?那时一缕清寒的月色映进来,正落进谢云殊的眼底。
数年以后,他忘了父亲生前的样貌,却不知为何还记得那一抹月色,就像他也记得,母亲哭得昏过去之后,外祖父和舅舅赶来京城将他带走,乘船前往襄州时,他惶惶不安地往外看,看到的只有高悬在天边的一轮弯月。
少年名士、京城第一美人、谢氏琳琅儿的重重光环之下,真正长长久久陪伴着他,从未离去的,只有夜空中的一轮明月。
谢云殊凝望着清寒的月色,长睫微垂,唇边露出了一点笑意。
晋阳公主曾经说过,要让他永远陪伴在身侧。尽管不知是真是假,但当时谢云殊刚刚和祖父翻脸,正是最孤独无依之时,那句话就像一根救命稻草,被谢云殊死死抓住。
他愿意相信,愿意相信真的有这一丝他和世间真真切切的牵绊。
而今他很快就要拥有一个和公主的血脉,一个身体里流淌着他的一半血脉的孩子。
这个孩子姓什么,谢云殊并不在乎。他只在乎这个孩子和他之间的联系,就像晋阳公主对他的承诺那样。
他转过身去,看着床榻上熟睡的景曦,心柔软的几乎要化成一滩水。
次日谢云殊难得醒的比景曦要晚,待他起身时,据珊瑚说,晋阳公主已经在书房里和楚霁密谈半个时辰了。
谢云殊坐下来翻看账册。他虽然从前在裴家时没学过,不过林知州后来友情将林夫人借给景曦,教导谢云殊打理内务的种种学问,谢云殊一向聪明,学的很快,目前已经掌握了绝大部分当家主母的知识手腕。一直到如今,公主府里也没出过什么大的岔子。
他看完账册,算了算时间,正好到了每月检视库房的时候,索性带上人往公主府的库房去了。
从前谢云殊修习的是名士之道,作为他的贴身书童,宝泓跟着学的也都是琴棋书画,人际来往之类。如今好端端的公子突然被迫转行,干起了大家宗妇的活,更擅此道的素晓被遣送回京,宝泓不得不从头开始,接触从未了解过的知识,好在他也聪明,如今盘点库房是一把好手。
公主府的库房一向是景曦自己的人来管,但她精力有限,没时间时刻过问,索性让谢云殊带人每月盘点一次,两方互相制衡。
宝泓带着人蝗虫般涌进库房,谢云殊坐在库房不远处的凉亭下,喝着茶,时不时往库房那边望一眼,就算是亲力亲为盘点库房了。
见谢云殊的茶喝光了,珊瑚一边又给他倒了一杯,一边讶异地“咦”了一声:“驸马,楚公子来了!”
楚霁注意到了凉亭里的谢云殊,脚下一转,向谢云殊的方向走了过来,行至凉亭外,微微欠身:“驸马。”
谢云殊放下茶盏,颔首道:“楚公子怎么来了?”
“奉公主之命,前来取些物品。”楚霁桃花般的眼眸一闪,显然没有打算一五一十说出来。
他客气又敷衍地朝谢云殊颔首:“比较急,不知驸马可否行个方便?”
一旁的侍从面露不忿,谢云殊却毫不变色,他温和道:“珊瑚,让宝泓暂且停手,先请楚公子去取公主吩咐的物品。”
说完,他看向楚霁:“需要派几个人帮忙吗?”
楚霁乌黑的眼睫一动,掩住眼底神色,淡淡道:“多谢驸马,不必了。”
谢云殊颔首,没有再说话,只低下头去,继续翻看手中书卷。
哪怕仪态闲适地坐在凉亭里,他脊背都挺得笔直,碧色衣摆随风而动,像一株萧萧肃肃的翠竹。
“驸马!”侍从不忿地望着楚霁的背影,“楚公子未免过于放肆,分明是不把您放在眼中!”
谢云殊淡淡道:“他不是不把我放在眼中。”
楚霁分明是太把他放在眼中了,否则以楚霁的心思城府,不会表现的如此情绪外露。
说的确切一点,被楚霁放在眼中的不是谢云殊这个人,而是他如今占据的位置。
谢云殊一手支颐,眼神平静。
楚霁的心思藏得很深,寻常人看不出来。但景曦和谢云殊,都不能划归在寻常人一类之中。
比起楚霁,谢云殊的反应就要平淡很多,分明被看不惯的那个是他自己,然而他却从容不迫,似乎八风不动。
“楚霁是要动身往京城去了吧。”谢云殊轻声自言自语。
侍从显然误解了谢云殊的意思,以为谢云殊是觉得楚霁反正都快要走了,没必要和他计较,连忙道:“驸马真是心胸宽广,处事温和!”
谢云殊:???
晚间景曦回了后院,果然对谢云殊道:“明日楚霁回京,带走了府中一部分人手,你若是有什么东西想送回京,可以一起交过去。”
“好。”谢云殊一口应下,“不知楚公子要在京城待多久?”
景曦看他:“怎么了?”
谢云殊解释:“我想送几封信给母亲,如果楚公子在京城待得久,或许可以请他帮忙将回信带回来。”
“可以。”景曦随口道。
她拂落裙摆上一点不知何时飘落的絮,曼声道:“他一时三刻不会回来。”
晋阳公主那双妙目不经意地看向了谢云殊:“今日楚霁对你不恭敬了?”
谢云殊一怔,随即心头一跳——楚霁来时身边没有带人,两人对话的时间也极其短暂,那几句“不恭敬”的话如果会传到晋阳公主耳中,只有一种可能——他的一举一动,晋阳公主都盯着。
不是珊瑚,她今日没有离开后院,更不是其他侍从,那几个侍从是谢云殊从京中带来的。
他突然想起景曦身边那个看上去有几分孩子气,实际上神出鬼没身手极其凌厉的承影。
“没有。”谢云殊微笑着否认,“楚公子风仪过人,怎会有失礼之举?公主误会了。”
——他瞬间就想明白:楚霁是晋阳公主的心腹爱臣,自己在公主面前说他的是非,无疑于挑拨离间,只会为自己惹麻烦上身。
景曦也笑了起来:“那就好。”
她微笑道:“本宫也觉得枕溪不是这样的人,既然是一场误会,那就再好不过。”
这是在提点!谢云殊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晋阳公主对楚霁的回护之意!
他心中一紧。
不过很快,景曦又道:“枕溪的性情容易惹人误会,你我至亲夫妻,枕溪是我心腹家臣,寻常难免碰面,你担待一二。”
这句话说完,谢云殊垂首应是,神情平静,但景曦看他的神色,分明有极清淡的笑意一点点蔓延出来,并不张扬,却像是生晕的明珠般,难以忽视。
作者有话要说:小楚同学特别能干!明天开始搞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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