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若有所思,他陡然明白了什么。叶春秋见他似是悟到了一些什么,同时也没有忽略唐伯虎脸上那惊愕之色,便又道:“看来,你还是不懂这公推的厉害之处啊,你想想看,商贾为何被人轻贱呢?只是因为读书人?因为士农工商?其实你错了,根本的原因在于,商贾的命运都掌握在几个人的手里,对,就是庙堂上那有数的几个阁臣和部堂,他们转念可以让商贾们生,也可以让商贾们去死,而恰恰,商贾在现在,是最好欺负的,欺负了他们,不但天下人纷纷叫好,为之喝彩,得了名声,还可以借此勒索,获得巨大的私利。”“可是有了这公推,趋势则不同了,公推一出,就将天下的权利从几个人,分到了十几万人的手上,人人都有权,即代表人人都没有权,你明白这个道理吗?内阁首辅的权利基础,已经彻底地动摇,从前的时候,他们只要奏请了天子,与几个部堂关起门来商量一下,就可以力排众议地去干。可自这公推实践开始,就会变得完全不同了,谁若是想办什么事,就会有人闹,想要搅黄,实在太过容易了。所以本质上,公推即是削权,人人都有权,即是人人都丧失了权利,内阁大学士想要力排众议,想要真正做点事,没有得到较大的支持,他就寸步难行。”唐伯虎一脸诧异,依旧还没完全明白过来,道:“公爷想得太深了,可是假若人人都有权,却又都没有权,这朝廷岂不是形同虚设了?”叶春秋又是抿嘴一笑,道:“这天底下啊,怎么可能没有权利呢,没有权利,便非要乱套不可,可是……那些士绅若是没了这权力,自然会有人去占住,就说这教化读书人吧,朝廷的钱粮不足,靠着士绅在撑着,从前士绅是得了官府的支持,一言九鼎,所以这地方的权利就在士绅的手上,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可现在?因为公推,各地的读书人通过诗社的形式组织了起来,他们想要竞争,就必须有巨大的钱财去碾压他们的对手,这时候,商贾就变得重要了起来,谁能得到商贾们的银子,谁就能招揽更多的人,能够在州县里占住脚跟,甚至他们可以自己办学,用自己的观念去教化他们所需要的生员,可是商贾的银子,会白给吗?他们越是依赖商贾,就不得不让渡出更多的权利。”“从前的读书人,都仰仗着内阁,内阁乃是读书人的代表,所以内阁大学士,尤其是首辅大学士们,无论做什么决定,只要不过于离经叛道,读书人总是他们的后盾,这就使有时候,他们敢于向皇帝陛下拍桌子,为什么?他们不怕啊,十几万的生员在他们的身后呢,他们即便是封驳陛下的圣旨,陛下难道要和全天下的读书人为敌吗?陛下难道想要做纣王和隋炀帝吗?陛下要从善如流,而且非要从善如流不可。”说到这里,叶春秋的脸色肃然起来,继续徐徐道:“可是现在,不会再是那样了,一旦开始了公推,想要上位的人,就必须与人竞争,内阁和六部,本身就要分化,内阁分化,就意味着读书人的分化,读书人一分为二,表面上是人人都有了权利,可实际上,权利却是削弱了,他们再无法拧成一根绳子,为自己争取好处,他们需要压倒对方,就必须组织起来,谁的组织能力更高,能经营地方,谁就是王者,这时候,谁能拉拢住商贾,谁才能获得权利。”、唐伯虎不由地感到头皮发麻,细细一想,还真是如此,这些日子,他算是真正见识到什么叫花钱如流水了,一场公推,银子真是可以不当银子地扔。此时,叶春秋叹了口气,道:“可是这一次,我们还是一定要胜,若是输了,李东阳认识到了隐患,势必会顶住压力,趁着民心可用,便会狠狠地削弱商贾和诗社的力量,在这第一次的公推里,我们赢了,方能在未来这几年迅速地壮大,那么即便下一次,有其他人上台,也是无力回天了。”可是……到底能不能赢呢?叶春秋没有十足的把握,心里自然还是有些担心的。等待是难熬的,时间却也是过得很快,三日之后,终于是公推之议。票数的计算已经差不多了,现在,就是公布结果的时候。这一天,由于心里一直惦记着公推这事,叶春秋睡得并不好,早早地穿了朝服,却也没有迫不及待地赶着入宫,而是先去了王家。虽当初是被叶春秋极力劝说才竞争内阁首辅之位,但是到了今天,王华也不免显得有些激动,这一次若是输了,他只能致仕还乡了,而且是以失败者的名义回到宁波老家养老。在朝堂浮沉了几十年,是否能有一个好结局,就看今天了,王华又怎么会不在乎?叶春秋见了王华,行过了礼,岳婿二人相视一笑,却都看出对方在掩饰着紧张,努力地表现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叶春秋道:“泰山大人,小婿是来接你入宫的。”王华点头:“走吧,伸头是一刀,这缩头啊,也是一刀。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走吧。”叶春秋不禁一笑,听了泰山大人的话,倒有点慷慨就义的错觉。二人同车到了午门,一路无话,显然各有心事。到了午门之外,毫不意外的,只见这里已是人山人海,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费宏和李东阳比叶春秋他们还要早到一步,费宏一直紧跟着李东阳,他心里很是不痛快,前些日子,到处都有弃李保费的传言出来,使他不胜其扰,不过……他心里未必没有一丝希望,假若真是自己拔得头筹呢?这个心思一开,便再难遏制了,费宏竟真的开始动心了,可是他很清楚,即便如此,他也必须在结果揭晓之前紧跟李东阳,万万不可得意忘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