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在车内有些刺目。
那几句简短的对话后,陆闻别忽然一通电话打了过来,谈听瑟想都没想直接挂断关机,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她问了他两个问题,他都回答了,答案简短利落到了极点,没留下分毫说谎的余地与可能。
况且他也不需要说谎。如果用这两个答案作为前提,许多问题都不再变得无迹可寻。
教她游泳是因为重病的长辈拜托,他无法拒绝。对她特殊则是因为在长辈的嘱托下,要对她怜悯照顾。
至于对她突如其来的冷落,也只是因为他终于将对她的态度调回正轨,不再碍于人情给予她半点特殊。
而他对她的宽容、纵容,以及给她的自由,只是因为他不曾真正在意。所谓的无权干涉影响她的人生,则是冷眼旁观的托词。
她曾以为自己跨过了他的底线,现在才知道那条线离他还很远很远。而她还傻傻以为有希望,以为他从前对自己的好总不是空穴来风。
谈听瑟不知道是否因为今天承受的太多,以至于她想明白这些以后只觉得想笑,竟然都不觉得难过,只觉得愤怒。
她知道自己不该迁怒的,可脑子里总有个声音想质问陆闻别: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明知道我爸他病重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头靠着车窗,慢慢闭上酸胀干涩的眼,沉沉地舒了一口气。
在医生的建议下,谈敬转入了医院的病房。
虽然私人疗养院非常注重隐私性,这事也并没有向外公开,但风声依旧传了出去。一开始只是谈氏内部员工在议论,后来媒体紧跟着报道,让谈氏的股价多少受了影响。
为此谈捷不得不去应付处理,也减少了来探望的次数。但在消息传出去的第一时间,他就按照谈敬的意思谢绝了一切想来探病的人。
而这两天谈听瑟每天都往医院跑,大多时候她都待在病房的外间,避开了谈敬格外狼狈不整的时刻,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没赶她走。
少部分谈敬平和而清醒的时间里,父女俩会待在一起,但基本都是沉默相对。
亲情关系在一夜之间被重塑,但他们谁也没有先迈步第一步,只是默然地适应着。
“明天,”谈敬躺靠着,忽然慢吞吞地开口对她道,“别来了。”
谈听瑟翻页的手一顿,垂眸合上书页,悄悄眨了眨眼缓解眼眶的酸涩。
昨天她来的时候谈敬不知道,一个人坐在病房里喃喃,她放轻了脚步站在门边,听见他含糊缓慢地不停重复着同样的字眼。
明天,别来了。
由模糊到清晰,他一遍遍练习着这五个字,最后终于说得很清楚。
现在谈听瑟终于明白他了他昨天一次次练习的目的,也庆幸昨天自己没在那时候敲门进去,最终假装什么都没听到过。
“爸,你让我陪你待一会儿吧。”
“……跳舞。”
“我每天回去都有好好练习,绝对不会松懈的。”
谈敬不再说话了。
谈听瑟看了看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迟疑着再次将书翻开。
其实她根本看不进去任何内容,只是时不时机械地翻页假装自己在看,实际上盯着字母发呆。
意识如同被抽离出来,不受时间空间的影响穿梭跳跃,回忆着过去十九年里有关谈敬的重重。
她一直知道自己的父母不算是为爱结合,但也正因为这样,他们在追求事业、维护名望上的意见格外统一,这种统一在对她的培养上体现到了极致。
亲情和依赖她感受得很少,把自己严丝合缝地塞进“完美”的模版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母亲去世的时候她年纪不太大,随着成长她慢慢摆脱了阴影,却又身处于另一种阴影之中。谈敬会不停地用逝者对她的期望严厉地督促她,于是“母亲”这个词成了她枷锁之上如影随形的符号。
她埋怨过,恨过。他们或许都不是合格的父母,但的的确确为她提供了其他人无法拥有的一切。
到底是有着血缘、羁绊最深的人。
小时候谈敬也经常把她带在身边,夫妻俩也会一起来看她的比赛和表演,以前他们也会夸奖她的。她被其他人欺负的时候,谈敬也会保护她,然后告诉她不必屈从于任何人,因为她是他的女儿。
谈听瑟怔怔地盯着书本,半天都没翻页。
她发着呆,没注意到躺在床上的谈敬慢慢转过了头,正小心地注视着她。
忽然,门被咚咚咚敲了三声,陈秘书的声音低低地在门外响起,“谈小姐?”
“我在。”谈听瑟惊醒回神,看了眼闭目养神的谈敬后起身开门出去,将背后的门虚掩住,“怎么了?”
不等陈秘书回答,她目光已经越过对方看到了另一道身影。
那人站在病房门口,眉眼因为些许的疲倦而显得有些冷然。他隔着几米远注视着她,眸光平静深沉,令人难以窥视。
她意识还没反应过来的一瞬,身体就已经先一步僵住了。
“陆先生刚出差回来,赶过来想看一看谈总。”陈秘书解释道。
“……嗯。”谈听瑟僵硬地别开脸,脚尖已经不自觉地朝门口方向动了动,透露出想要离开与躲避的信号。
然而要走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心里蓦地一惊,迟来的警觉让她浑身发冷。
陆闻别这个时候来,会不会把实情告诉谈敬?就算他不主动说,谈敬也有可能问起什么。
“爸他好像睡着了。”她若无其事地朝陈秘书低声道,然后伸手握住门把,准备轻轻把门关严。
话音刚落,病房里间忽然传出谈敬的声音,“进。”
闻言,陈秘书转身对陆闻别道:“陆先生,谈总醒着,您进去吧。”
脚步声渐渐靠近,谈听瑟僵持片刻,松开门把退后两步抬起头,露出消瘦而微微苍白的脸。
黑白分明的眼直直望着面前的男人,沉沉的没太多生气活力,星星点点的倔强却一如既往的鲜明,仿佛在那日之后破碎重组。
四目相接,她开口时声线干涩地压抑着什么,“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不要反悔。”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病房。
陈秘书对眼前的情况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识趣地没有多问,只安静地坐下来继续处理工作,竭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病房外间的门咔嗒一声合上,陆闻别在原地静立片刻,忽而垂眸望向面前的门把。金属的短横杆亮光刺目,上面却还隐约停着淡淡的体温。
他握住把手,神色未变地推门而入。
……
谈听瑟找了个长椅坐下。
她没选择坐在荫蔽处,这会儿正是上午,渐渐升温的日光包裹在四周,让她意识和心跳一点点回温。
这些天她不断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在意其他事的时候,而且激烈的负面情绪实在太累了,她不想再去感受。
前些天发生过的事都被她刻意屏蔽,直到刚才见到陆闻别才陡然想起。
明明只过了几天,现在却觉得像过了很久。
谈听瑟漠然地放空自己,盯着某个地方发呆,某道熟悉的身影却忽然从视野中经过。
“聂大哥?”
“小瑟?怎么坐在这里。”聂显几步走过来,在她身侧坐下。
“我……我出来透透气。”谈听瑟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勉强干巴巴地笑了笑,“你怎么在这儿?”
这是两人从那天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她刚才叫他的时候没想太多,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尴尬局促起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对方。
好在对那件事聂显只字未提,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我来看谈叔,昨天刚听说。”聂显脸上的笑意淡了淡,看样子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谈听瑟打起精神,有点不自在地朝他笑笑。
这种时候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别人的安慰,那种无助、茫然和痛苦也不会因此减少,但她很感谢对方的好意。
“带我过去吧?”聂显道。
谈听瑟张了张嘴,面露迟疑,“现在?”
“怎么了,现在不方便吗?”他看一眼腕表,“等会儿我还有个会,如果今天不方便的话我就明天再来。”
“也不是不方便。”她攥紧手,酝酿半晌才说出那个名字,“……陆闻别刚才也来了,不知道他现在走没走。”
聂显一时间也没说话,末了烦躁地叹了口气,起身时无奈地半开玩笑道:“没事,我和他总不至于在医院里打起来。你在这儿坐着吧,我自己过去就行。”
“我跟你一起。”谈听瑟紧跟着站起来,说不出那点莫名的心慌是因为什么,“正好我也想回去了,外面太阳太晒。”
“那行,走吧。”聂显神色复杂地点点头。
回病房的一路上谈听瑟默默祈祷陆闻别已经走了,然而事与愿违,他们回去时病房里间的门还紧闭着,陈秘书坐在外间工作。
她在门前站定,鼓起勇气抬手敲了敲,“爸,聂大哥来了。”
几秒钟后,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谈敬下不了床,里面除了陆闻别以外也没有第三个人……谈听瑟盯着逐渐大开的门缝,看到了男人妥帖的袖口与腕表,一如既往冷静克制的装束。
门很快大打开,三人对立僵持,气氛沉默而紧绷。
但也只是一瞬间。两个男人无声对视片刻,接着就都伪装得自如有余、熟稔如常,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你来看谈叔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聂显状似随意道,“这事你之前就知道了?”
【我爸生病的事,你知道吗?】
【你没告诉我,但却因为这一点而不得不再三照顾我,是吗?】
想到这两句质问,陆闻别难以察觉地蹙了蹙眉,没耐心去猜聂显是否在含沙射影,再抬眸时淡淡道:“我以为你昨天就会来。”
聂显一噎,想到几天前和他简单谈谈的情景,又把自己气得说不出话。
谈听瑟倍感压力,抿紧唇绕过两人走进病房,“爸。”
从病房里的氛围来看,她担心的事好像并没有发生,这让她脑子里紧绷的弦稍微松了点。
谈敬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看着她指了指一旁的沙发,她心领神会,上前倒了杯水递给聂显,“聂大哥,坐吧。”
她目光微微闪躲,没留意到陆闻别视线一掠而过。
没人多提病情,都心照不宣在随意寒暄。谈敬大多时候都是在听,偶尔说点简单的字句。
“竞标,成了?”他看向陆闻别。
后者略一颔首,“十拿九稳,不出意外陆氏会赢。”
“好。”谈敬点点头,沉吟一会儿又道:“许家,不错,替你……高兴。”
话音刚落,除他以外的三人神色都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见陆闻别没有反驳,谈听瑟呼吸微滞,心脏像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慢吞吞攥住拉扯,麻痹的痛感一点点苏醒。
他既竞标成功,又能通过联姻强强联合,对陆氏来说不仅仅是一举两得,简直是一本万利。这么完美的计划当初差点被她给毁了,那么生气也是情有可原。
她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
“可惜,小瑟……不从商,”谈敬说得很慢,每个词都调动肌肉仔细酝酿,但咬字不清的问题无法避免,“谈氏,可惜。”
谈听瑟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聂显也听明白了,但芭蕾不可能跳一辈子,现在学着经商未来接手谈氏不是不可能。想到这他下意识想说点什么,“谈叔,或许小瑟她——”
然而刚开口就被谈听瑟打断。
“没什么可惜的,我也没什么经商的天赋,谈氏还是交给其他人最合适。”她乖巧顺从地朝谈敬笑了笑,“我会好好跳芭蕾,尽力往高处走。”
事到如今,她不想再忤逆谈敬,也不想再让他不放心。这对她已经是既定的结果,去争论一种不曾发生过的可能性,没有什么意义。
谈敬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是满意也是欣慰。
陆闻别望向窗台的方向。
年轻女人穿着简单大方的浅色长裙,静静坐在柔和的天光中,从眉眼到并拢的脚尖都是乖顺的,没有任何一点叛逆的痕迹,和从前沉浮在池水中的鲜活模样相去甚远。
像一株蔷薇收拢花瓣,静静退回枝繁叶茂中。
他眸光晦暗,定定地看了片刻。
“小瑟,你,喜欢……他?”
陆闻别目光一顿,蓦地转头去看谈敬。
只不过谈敬看的并不是他,而是相互之间离得更近的谈听瑟与聂显。
“爸,你说什么?”谈听瑟愣住,怔怔地转头和同样傻眼了的聂显四目相对,短短一秒后两人相视而笑,只不过笑容里多多少少有点窘迫和尴尬。
谈敬问:“那天,晚上,你和他?”
谈听瑟笑容微僵,把头转了回来,“那晚我是和聂大哥一起出去了,后来我喝醉,他……把我送到了怀菲姐那里。”
说完的那一瞬间,她一阵报复似的轻松,又觉得心口沉得喘不过气来。
原来只需要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可以把已经发生过的事抹去。但事实如何深刻,只有她自己清楚。
谈听瑟忽然抬起头,这才发现陆闻别一直在看着自己。她看着他平静到面无表情的无谓模样,轻轻地勾了勾唇角。
他目光倏然起了波澜,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谈叔,这事是我做的不对,不该带她喝酒还夜不归宿,您别怪她。”聂显歉意地笑笑,“以后不会这样了,我肯定替你把她看得好好的。”
他这么说一方面是为了道歉,另一方面是为了向陆闻别表态。
陆闻别脸色随之沉了沉。
但这番话落到谈敬耳里时却变了意味。他目光在聂显与谈听瑟之间打量一圈,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忽略的问题。
身外之物他可以让律师替她处理妥当,谈捷也能照拂她,但这种照顾都是有限的。
聂显今年二十五,年纪上勉强合适,虽然有时候看着有点不着调,本性还是正的。聂家的产业这些年势头也很不错,两个人门当户对。
最重要的是两人看上去相处得不错,他还亲口说要替自己照顾小瑟。
如果是他,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谈敬勉强说服自己,神色几番变化后朝聂显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谈听瑟根本没看出谈敬表情与眼神里的端倪,但除她之外的另外两个男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
三个人没在病房里待多久,很快谈敬就显得有些精力不支,被护工照顾着睡下了。
谈听瑟跟在聂显身边打算送他出去,同时也是为了避开一切和陆闻别相处的可能。然而她才刚走上走廊,手臂就蓦地被人从身后紧紧扣住。
同样的位置与力道,她心里重重一跳,边挣扎边转身低喊:“你放开我。”
陆闻别背着光,眉眼显得有些阴沉,语气却是截然相反的平静。
“我有话要跟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明天十二点后要上千字收益榜,所以明天不更新啦,后天晚上11点更新哦
划重点:周六不更新,周日晚11点双更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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