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天崩海裂。
不要忘记?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可以不忘记。所有人都劝她走出来,所有人都在说着不是她的错。可到底是自己亲手递上了车钥匙,到底是自己没能救回妹妹,所有人都死了,只有她苟延残喘。
她不敢忘记,她哪里又有资格忘记。
一边冰封着痛苦,一边提醒着罪过,矛盾执剑交锋,她几乎要把自己逼死。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可以自洽的,她可以不忘记的。不忘记,也可以走出来的。
姜亦恩,又一次精准的,打碎了她的防备。
“小恩,谢谢你。”
许久,姜亦恩才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沙哑凄柔的声线,片刻,声响戛然而止。大概那人儿也难抑崩溃,才在自己更加失态以前,匆促挂了电话。
苏问站在门帘的外,听着里头的人儿逐渐放声痛哭,撩开帘,看见昏暗中凄楚的身影捂着心口蜷卧,原来这样坚不可摧的人,也会在崩溃时,无助得像个孩子。
她知道,她应该为她欣喜,至少,安寻学会把伤痛哭出来了。她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姜亦恩的功劳,她此刻若是上去抱住她安慰,就是窃取了别人的成果。她也知道,安寻期待依靠的人,不是自己。
所以一声叹息后,她最终转身离开了。殊不知月色下,篝火人群中,还有一个身影,也默默望着她。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批伤员也被送往附近的医院,她们的急救工作也顺利结束。
回程路上,安寻提前下了车,没有留下任何缘由。苏问想跟着,被李敏拉住提醒了句: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苏问猛然间想起,看了眼手机日历,九月二十六号。
今天,是安寻的生日。
李敏大学时候负责学生会的工作,偶然间在办公室看见过安寻的资料登记,才知道她的母亲和妹妹都在她十七岁生日那天去世了。难怪每年今日,只要有时间安寻都会悄无声息地去某个地方。
不难猜测,应该是去看过世的家人了。
踏进陵园的时候,是风和日丽。暴雨洗刷过的天空明净清亮,秋风卷着红叶在尊尊墓碑前缠绵,像是友人托寄来的思念。
安寻停留在某处,俯身轻放两束白栀子。她留意到在旁侧,还有束新鲜的百合。
她常常在母亲的墓前看见百合花,却从来没有撞见过送花的人。她不知,除了自己还有谁会来看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辞辛苦,风雨无阻。
看来这个女人啊,让多少人心碎了。她让一个本应前程似锦的钢琴家抛弃了他的施坦威,让一颗年仅八岁还来不及升起的星星提前陨落,也让那原本明媚如春的眼眸,冰川万里。
爱,总是让一双眼充盈着幸福,又总是让一颗心充斥着委屈。
安寻亲眼见证了女人为了爱放弃了梦想,也预见了落魄潦倒的钢琴家会为了爱孤独终身。要不是造化弄人,他们本可以相濡以沫,白头到老。
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姜亦恩的面孔,无力抗拒下身心顺然一软,一袭酸痛随风卷入心坎,让她不自觉的微微弯腰,含住胸口,忍耐着撕磨。
人生海海,她本以为自己就这样麻木冰冷地浪费掉余生就算完满,本以为在黑暗的侵蚀里放任自己变成黑暗就会轻松。可是,那丫头就这样带着阳光闯入了,把她所有的坚固融化出一道又一道裂痕。
爱自来都诱惑着茫茫众生,她到底,也是个俗人。
她记得,那丫头曾说喜欢她。
那一刻的怦然,现在还反复勾绞着心弦。尽管她不明确是怎样的喜欢,可她也不傻,她知道自己在那丫头心里已经占据了重要的地位。
其实,她愿意的。做那丫头家人也好,知己也好,姐姐也好,哪怕充当起妈妈的角色,她无所畏惧。等那丫头倦了,厌了,离开了,她大不了重回她的寂静冰窖,她又还有什么可以失去。
唯独是恋人,她不可以。
几次三番,她都差一点要踏入那裂缝深渊,她知道底下不是黑暗,她知道从她的冰山堡垒坠落出后,那丫头会给她清亮的泉和温软的阳。她知道,只要她愿意,只要她放过自己,就会云开雾散。
可是,她却步了。
因为她太相信了,太相信真正拥有那丫头后,她会感到幸福。也就是因为相信会幸福,才更加不能坦然接受。
她害怕幸福的只有她自己,她害怕那丫头委曲求全却只字不提。
她自认自己早已经被同化,黑暗就是她,坚冰就是她,她会吞噬掉那丫头的暖阳,会冰冻住那丫头的清泉,会给那丫头好不容易建造起来的不眠大陆,带来致命的灾难。
她不该,拿那丫头去赌。
况且,全家人的希望都落空了,她哪里有资格,谈论幸福。
亦如从前,她在墓前久久沉默,到天色渐晚临别时,都没有留下一句话。
她记得承诺过那丫头,会给她带一杯冰奶茶。即便阴雨再次席卷,商场里簇拥排队买奶茶取暖的人不计其数,她还是下了车,冒雨跑进了商场。
“您好,一杯冰乌龙奶茶,七分糖,加波霸。”
前台姑娘接待着这最后一位顾客,笑眼一弯。她难得看见眼前这个女人半湿着头发,清面素颜的样子,她记得这是这个女人第三次来买奶茶,前两次,都妆容精致。不变的是,每一次都点了一杯冰乌龙奶茶。
秋天阴雨天里,很少有人点冰的。上次她就问过女人,是不是需要换成常温,女人回绝了,说家里小朋友只喝冰的,如果自己带回常温的,小朋友会不高兴。
她还笑她溺爱,提醒她小心小朋友感冒。女人只轻声回答:“我是医生,心里有数的。”
其实,女人想说,快乐挺难的,如果只是一杯冰奶茶就能让她高兴,为什么不呢。
“又是给你女朋友买吧?”
安寻一惊,钱包从手上掉落,忙蹲下身捡起,趁着在店员视线盲区,整理了自己的表情。想来也没有必要解释什么,起身后,只是礼貌微微笑了笑。
“做姐姐的小孩可真幸福,我要有你这么漂亮温柔的姐姐做女朋友,怕是做梦都会笑醒呢!”
安寻侧脸低头,掩盖下满面绯红,好在店员也转身去做奶茶,不曾留意到她的窘迫。
店员会误会,是因为那天看到的眼神,过于灼热了。
从第一次看见女人带着她的小朋友走来的时候,店员就有了深刻的印象。说是小朋友,实则是个明艳可爱的少女,同女人在一起,是那么的赏心悦目。
那天女孩举着手机里的号码踮起脚趴在台前,兴奋和喜悦溢于言表,而女人的目光,灼灼落在女孩身上,眉间微微凝起三分凄婉,眼里却有一丝温柔的明媚,像是被藏了多年,终于藏不住流露。
后来,她看见她们十指相扣,看见她们相顾无言,脑海里只引出四个大字:果然不直。
“来,您家小朋友的奶茶。”店员喜上眉梢,双手递上这沉甸甸的爱心礼物。
安寻又一次心头触动,浅笑着接下,点头轻声道了句:“谢谢。”
回家路上,脚步难得的轻盈起来,把奶茶小心翼翼护在怀里,生怕被雨水打湿,想到一会儿可以看到小丫头笑颜灿烂,她的心里也回升起暖意。
只是可惜啊,奶茶不是给女朋友买的,那个小朋友,追根问底,也不是自己家的。想到这里,眼神里又不禁沉落了几分惆怅。
刚出电梯,就听见隔壁传来的吵闹声,她顿住脚步,仔细听过,好像,是姜亦恩的声音。
“你们放开我我要去找她!”
“哎呀姜姜你冷静一点,这么晚了你去哪里找啊,苏医生不都说了不会有事的吗?!”
“你们就那么放心她!你们都那么放心她吗?!!”
女孩破门闯出,在看见安寻的那一瞬,才停滞了脚步。
姜亦恩从听说医疗队返回就开始等待,一个下午,她准备了一桌饭菜,慌乱中还烫伤了手。听说所有人的返回了,却迟迟没有等到安寻,打电话问苏问才知道安寻根本就没有跟着车回医院。
情急之下,她冲到了医院,愤然质问着苏问为什么放心让她下车,为什么不把安寻好好带回来。所有人都在劝她冷静,她不听,好像无理取闹的是她。
可是她不理解,电话打不通,整个人失联了,她们怎么就那么笃定,安寻不会有事。
她冲回家,期待着安寻已经回来,却还是扑了个空。脑海里反复响起昨晚那句偶然流露的、绝望到麻木的言语,她彻底崩溃了。
跑到隔壁求着文静和纪小瑜帮她,报警也好,出去找也好,总得想点办法,总得做点什么,可也不曾料到,连纪小瑜都在劝阻她。
真的是自己,失去理智了吗?
眼下,望着安寻安然无恙的出现在自己眼前,她如鲠在喉,浑身上下都蔓延开委屈和酸楚,再说不出一句话。
好像,真的是她,小题大做了。
可是……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做傻事。
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丢下我。
“小恩?”
安寻毫不知情,她的手机大概是因为进水损坏了,一下午没收到信息和电话,她还为此略微失落了一阵。她都不知道,每听到一句“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那丫头的害怕和绝望就多翻一倍。
她到现在还没有觉悟,完满的爱不会让人委屈,让人委屈的,是爱而不得。
逼死梦想家的不是钢琴家的爱,是求之不得的梦啊。
“你去哪了。”
安寻眉眼一颤,她第一次,从那本应该轻妙的嗓音里,听见低沉和沙哑。也是第一次,被那双本软糯可爱的眸,责备甚至厌恨地盯着。
“我……我给你买了奶茶。”
安寻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无意让那丫头担心。她回来的路上之所以脚步轻盈,是期待着那丫头会满眼惊喜地扑进她怀里,抱着奶茶软软甜甜地说声安姐姐真好。
可是,她没想到,等来的,却是那丫头勃然大怒,狠狠一掌打掉了她承诺的惊喜,以及红着眼颤抖着的责备。
“你真的觉得奶茶比你平安回来更重要吗!!”
“安寻……你就是个傻子!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
安寻被那挥落的手吓得一颤,惊魂未定地看着一地狼藉。奶茶,又一次被那丫头打翻了。她恍然间也知道了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心和大脑,徒留了一片混沌,惴惴不安。
姜亦恩顿然清醒,下一秒就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懊悔,激动过后喘息还难以平静,眼神里已经尽是慌乱。
姜亦恩,你都干了什么?看不到她湿润的头发吗?看不到她肩头的雨水吗?看不到她满脸的憔悴吗?看不到她在期待着,你对她笑吗?
“对不起,我……我就怕你会做傻事……”
太可笑了,安医生没有理由事事都和自己报备,现在都还不到九点,居然就急成了这幅鬼样子。姜亦恩在心里自嘲。
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声讨,她已经那么累了,还那么体贴地去买了奶茶,自己于她而言,明明什么都不是。
不是妹妹,更不是恋人。
她们之间,或许甚至连朋友都不算。不如苏问,不如李敏,甚至不如秦诗。自己充其量,就是一个运气好碰巧救了领导,才被特别关照的小白罢了。
有什么资格,恬不知耻的拜托苏问替自己照顾好安寻,有什么资格,为了安寻发疯似的斥责苏问没有把她带回。谁是亲,谁是疏,谁替谁照顾,心里没数吗?
她妄自菲薄,失落至极。
“安医生,姜姜她疯了,您别介意啊……”
“是啊安医生,您累了吧,赶紧的回家休息吧,这里交给我们就好。”
纪小瑜和文静连忙上前,清理地上的残余,顺带想拉走失魂落魄的姜亦恩。
安寻看着那丫头,就这样毫无挣扎的被带走,没有撒娇耍赖,没有无理取闹,她是不是也不想再留下了,她是不是也厌倦不安、厌倦等待了。
她放弃了吗?
终于还是放弃靠近我了吗?
“等等!”
安寻上前几步,一把抓住了姜亦恩的手。
小丫头的心,又一次从低谷被捡起,难道,自己还有希望吗?欣喜之余,是不敢,她静默不动,害怕自己又一次自作多情。在安寻的目光里,她看到了坚持和固执,也看到了妥协和投降。
她妄想着,被坚持的是自己,投降的,是那人的逞强。
安寻闭眼深叹了一口,她终于撑不住恳请:“不要带走她。”
她知道她的小丫头在害怕,她知道她的小丫头在担心,她明明看到了那布满手臂的抓痕,她明明看到那手背红肿的烫伤。
她怎么可以,放她走。
够了,这丫头做的已经够多了,所以即便她哪天真的撑不住要放弃,她也认了。可是,为什么手还是不自觉抓住了她,为什么还是忍不住挽留了她。
她投降了。
如果有一天走的是姜亦恩,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心碎了,也终于撑不住了,在众目睽睽下狼狈落泪。一把拥她的小丫头入怀,把那颗几度被她泼了凉水的心,紧紧地,稳稳地安放在胸口,温热它,抚慰它。
“傻丫头,我怎么舍得丢下你……”
一声哽咽的话音未落,小丫头就已然为之倾倒,不会丢下吗?舍不得吗?她也是在意我的吗?委屈,不甘,还有千万复杂到不可言喻的情绪,在一瞬间,崩陷了。
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还去把苏医生骂了一顿,她们都觉得我像疯子……”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我害怕得快要死掉了……”
安寻抱着她,听着她的哭诉,浑身一软,心里头早已经痛得死去活来。这是小丫头第二次,在她怀里哭成这副模样了。
十五年前的第一次,就已经让她心疼不已。今天,更是让她肝肠寸断。
心口沉闷得像压了一块巨石,痛觉不可抵挡的蔓延全身,气息和言语都在越来越用力的拥抱中支离破碎,她分不清,是谁在颤抖。
“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害怕,也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生气,我知道你在担心我,我知道我让你不安了。”
她满是心痛的,轻揉了揉小丫头的头,摩挲着她轻薄的后背,在她耳边,轻声安慰。
“你的心,我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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