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忆,是她的妹妹。
十四年前,车子毫不留情的往水下沉,八岁的妹妹也是这样一脸惊恐的望着她,一声哭喊都没有。
那天,是她十七岁生日……
“小寻啊,爸爸有个很重要的音乐会要筹备,下午你可以陪妈妈去复查吗?爸爸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只是妈妈最近身体不好,你看,你能不能……”
“我知道了爸爸,您放心吧,妈妈和忆儿交给我。”
可是,她失信了。
她失信于,自以为是的以为信任会有助于治愈重度抑郁,在女人笑眼欺骗下,她把车钥匙,交给了她。
她悔恨自己没有听爸爸的话,明明交代了她要打车去,明明叮嘱了千万要时刻谨慎。如不是自己一意孤行,或许就不会发生之后的惨剧。
她悔恨自己不曾留意,车里播放的小提琴乐恰好戳中了妈妈的痛处,如她留意到妈妈默不作声的淌着泪,及时关掉了音响,那最后一根弦,是不是就不会断。
“妈妈,车速是不是太快了,忆儿她害怕……妈妈?妈妈!”
“妈!前面是!”
来不及了,等她从后视镜看见女人满眼破碎和绝望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明明早上的时候,女人还满眼温柔的摸着她的脸,告诉她小提琴没有女儿重要,以后的日子会打起精神来好好陪伴和补偿她。
明明出门前,女人还说从医院回来后带她们去看爸爸的音乐会,晚上等爸爸一起吃饭,给她过十七岁的生日。
明明,女人说着这些的时候,眼里都是期待啊。
所以,她宁愿把这一切归为欺骗,宁愿相信死对于妈妈来说是一种解脱,宁愿相信,她的妈妈,希望带她和妹妹一起去死。
不然的话,那个女人,就太可悲了。
在翡冷翠,微醺的少女,一袭红裙赤脚在石板路上慢步,兴致浓时,手上的小提琴会拉奏出曼妙的旋律。
偶然,撞见浪漫的钢琴家,一眼,定了余生。
可再浪漫的两个人啊,步入婚姻后,也是一地的鸡毛蒜皮。
小提琴是安琳的梦想,可生下孩子后身体大伤,音乐圈里的新鲜血液翻涌不息,可畏后生层出不穷,修养几年后,早已经跟不上节奏。和乐团解约后,梦想,也就破碎了。
彻底告别舞台后,安琳每晚靠药入眠,尽管面对丈夫孩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操持着家务,成为了小提琴老师,每日教孩子们拉琴。却偶尔夜不归宿,逃离生活,有时候甚至是在陈念慈家里,一住就是半月。
安寻自以为,自己就是那个打碎梦想的孩子,而妹妹安忆,是逼死梦想家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她们的名字,或许也意味着妈妈的某些寻找和追忆。
所以她从小就知道,妈妈为自己牺牲了太多,她主动提出要学习小提琴,或许有朝一日,她可以完成妈妈年轻时候的梦想。
看到妈妈逐渐恢复成爱说爱笑的模样,她以为她让她重新看到希望了,她以为她终于释怀了。
然而,然而……
那天,抱着安忆拼命游出水面的时候,安忆已经不能自主呼吸了,她只能拙劣着学着书本上的知识,做着心肺复苏,可是到底是纸上谈兵。
那一刻,她真希望围观群众里有一名医生在场。
所以后来,她成为了医生。只为了救那个,再也救不回来的人。
所以,她这一生至此,没有哪一个决定是为了自己而立,她过往的生命里,没有喜欢和自由,只有责任和不得已。
当下,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同样的事发生了。水已经漫至腰间,车门没有办法打开,为了不伤到孩子,她绕到另一侧,捡起砖头打碎了车窗。
“小朋友别怕,阿姨是来救你的。”
太相似了,同样是难解开的安全座椅,同样是惊吓到呆滞不肯配合的女孩,某一个瞬间,她错乱了,因而在心里祷告着:
忆儿,别怕。
姐姐这次,一定会救你。
河水涌动着车身晃荡,孩子却纹丝不动,怔怔望着安寻发愣,一句话也不说。见水势不大,暂时没有危险,安寻冷静下来,打电话求助了救援队。
本来,水位不深,只需要控制住车身等待救援就好,谁知道警报声突然响起,大坝缓缓开启。
“该死!”
安寻知道上游水一旦决堤意味着什么,眼看救援人员还未赶到,只好不顾玻璃碎片探身,伸手解开了安全带,费力想把孩子抱出来。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女孩突然还是哇哇大哭,朝着安寻一通挥手,怎么也不配合,安寻动作受限,根本使不上力,河水涌动,身子也跟着车辆沉浮,眼看着就要放水了,再不把孩子救出来,后不堪设想。
救援队在火速赶来的路上,听到警报声后立即试图联系有关人员关坝,情况已是十万火急。
医疗队对此毫不知情,安寻本身也不是个合群的人,过了饭点还没有来,也没有人觉得不对劲。苏问刚吃完盒饭,还拿了一份打算给安寻送去。还没走到医疗帐篷,就接到了姜亦恩的电话。
“喂?!苏医生,安医生手机怎么打不通啊?她已经一个半小时没有消息了,你们在一起吗?”电话那头是急促带着哭腔的声音。
苏问不以为然地笑道:“安寻不回消息不是很正常吗?人忙着救人呢哪有空聊天?你放心吧我们都在一起呢,这边信号不好。”
“你能让安医生说句话吗?我担心她……”姜亦恩的声音几度哽咽,想来是不听见安寻的声音也不会安心了。
“你这孩子真是的,行,你等着啊,我正要去找她呢。”加快了步子往帐篷去,撩开门帘,不见安寻的身影,笑容也转为疑惑:“安医生人呢?”
“不知道啊,是不是去吃饭了?”一个小医生回答道。
“我刚从那边过来啊……”苏问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瞬间变了神色。
“喂?安医生呢?你是不是没找到她?!说话啊!”姜亦恩听到她们的对话,急得快跳起来了。
“你别着急,可能在附近什么地方抢救伤员,我去找找看,一会儿给你回电话。”
“等等!”话还说说完,苏问已经挂了电话。
大坝没能及时关闭,河水迅猛而至,救援人员无从下水,车再次被湍急的水流冲动,逐渐沉下水底。
“放手!听见了没有!”救援队长看见安寻死命抓着车窗不放手,急得高声大喊,从业多年,他已经见过太多救人不成枉送性命的案例了。
可是安寻,固执如石。
不可以,不可以放弃。
那冰冷而显得轻松的面容下,隐藏了多少痛不欲生,只有她自己知道。如再给她一次机会,救不了妹妹,她宁愿一起沉沦。
死了,总比活着轻松。
好在,她还有作为医生的理智,救人永远是第一步。见车里灌入大量水后,压力平衡后车门反而可以打开,营救总算是有了突破口。
后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打开的门,潜入车内,扯断了安全带,抱住了后座上的孩子。
某一个瞬间,她的意识,已经跟着身体一并沉沦了。内心深处,是那唯一的挂念。
如就这样死了,那个吻,会是她最后的追忆。
可是,不行啊,不能就这样死,就这样死了,孩子就白救了,她也会抛下那个不能再被抛下的人,怎么可以,就这样卷起风浪,又悄然离开。
她的小朋友,还在等她回家啊。
“安寻!”
苏问带着一行医护人员闻声而至,大老远的就看见救援人员跳下水,带着安寻和小女孩上岸。小女孩呛水窒息,安寻一上岸就一把将孩子抢过,意识还没有清晰,却本能地进行抢救。
“活过来,一定要活过来……”
她在心里一遍遍的哀求祷告。
苏问望而却步,也插不上手。她第一次,看见安寻如此狼狈的样子,浑身泥水残渣,手臂上还有几处伤痕,河水把头发冲得乱七八糟,似乎也殃及到了眼睛,不然,为什么那眼里会尽是破碎。
终于,孩子呛咳几声,吐了水。安寻也在那一刻瘫软在地,声声喘息。恍惚间,她任由苏问脱下外套裹住自己,任由救援人员把自己抱回营地。
任由,自己破碎。
日落,一天的救援结束,苏问才想起手机这东西,一打开看是四十几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于姜亦恩。
安寻从那回来之后就没说过话,把自己置身于忙碌中,饭不肯吃,觉不肯睡,这会儿才刚刚被劝着躺下。苏问本来好说歹说的劝着姜亦恩,说不出意外明天就能回去了,可姜亦恩没有听见安寻的声音,又打不通安寻的电话,怎么都不肯罢休,无奈,只好递上手机。
“安寻?你好点没?姜亦恩要跟你说话。”
安寻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下来,贴到耳边许久,才轻启唇齿。
“喂。”
姜亦恩终于听到她等了一天的声音,一声轻绵犹如松动了万里河堤,让她瞬间崩溃。
“我不是都说了不要冒险不要冒险吗?你怎么这么固执……为什么要去……为什么非得是你去?”
“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我只有你了你不知道吗?只有你了……”
安寻听着那头轻软的埋怨,听着小丫头逐渐崩溃到泣不成声,沉默着,她没有办法拉回自己的思绪,低落的眼神里是无尽的空洞。
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救活那么多人,唯独救不了自己的家人。
她应该安慰的,安慰小女孩活了下来,可更多的是对于过去的懊悔和无力,如那时候就懂得急救,如那时候也能碰到一个医生,是不是会不一样?
随着小女孩脱离危险,醒来后第一时间找哥哥,心里那隐约一点把女孩和妹妹的错乱也消失了。
她拼命救下的人,到底不是安忆啊。
小女孩活下来了,妹妹,却在心里,又死了一次。
“安姐姐,我真的好害怕……”
“我真的,只有你了……”
她本压抑着情绪崩溃,压抑着回忆翻涌,奈何姜亦恩的声音像一阵风漫入,她无从抵抗下,第一次投了降。
“小恩,我好累……”
“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人为什么要活着。”
姜亦恩听到这破碎无助的声音,心里头猛然刺痛,像有万千玻璃碎片掉落在心头,扎的很深,很深。
收了哭声,眼泪却更加滂沱。她恨不能即刻就飞奔到安寻身边去,恨不能紧紧抱住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
其实她下午就去过医院,要求前往灾区,奈何四处封了路,私家车不能进入,院方也不肯透露具体地址,无奈之下,只能返回家中干等着回音。
她做了无数个假想,做了最坏的打算,到最后头脑一片空白,机械化地一遍一遍来回拨打着安寻和苏问的号码。下意识的,在手臂上抓出了道道血痕,抱着她的甜甜,哭到几乎晕厥。
人为什么要活着?她不知道。从前,她觉得只要外婆健在,梦里月亮依旧,她就没有资格去死。可是这一刻,她觉得,似乎只要安寻还好好活着,她就有理由活下去。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在心里已经这么重要了。
“对不起小恩,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你放心,我还好,只是一点皮外伤。”
安寻的崩溃是短暂的,意识到自己可能会给姜亦恩造成负面影响,就立马逼着自己振作。
即便心里头,她那么那么的,想要依靠一下那丫头,哪怕只是短暂的放肆也好。即便她真的,想抓住黑暗深渊里伸来的那只手,说一句:
小恩,救救我。
“手上只是皮外伤,那心里呢?”姜亦恩已经从苏问那里知道了详细,推测下,安寻反常的态度为何,她也大概有了答案。
“你的妹妹是溺水走的,是不是?今天那个女孩,让你想到妹妹了,是不是?”
她无视了安寻的逞强,丝毫不体谅的,把那人好不容易的伪装打得七零八落。亲手击碎她的伤痛,总比,让她一个人吞下碎玻璃好。
安寻,我请求你,就让自己降落吧,就让回忆破碎吧,就让柔软哭泣吧……不要,再逞强了。
“不要勉强自己忘记,死去的人,本来就只能活在活人的心里了,如连我们也忘记他们,那他们就太可怜了。”
“你还有我,我会抓住你,我不会让你掉下去。我会等你,等你彻底敞开心扉的那一天,一年不够,就十年,十年不够,就一辈子。”
“安姐姐,小恩会一辈子陪着你。”
终于,她听见电话那头气息的颤抖,压抑着抽泣,偶尔也难以自持地出了声。
她唯有心痛,心痛……
原来那人连崩溃的哭,都哭那么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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