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怀远不在家,门房就将陈若非的帖子直接递到了仙木堂,所以韩老夫人比韩清澜还更早知道陈若非到达的消息。
此刻恰是四月二十六的上午,再加上此前已经跟儿子打听过的去陈氏墓前的事,陈氏托梦所言竟已是一一应验了。
而其中最要紧的一桩,是陈氏不愿将扶云居的张姑娘认到名下,韩老夫人一颗一颗地捻着手里的佛珠,脑子里想着落水一事中张姑娘的反应,越发觉得逝者有灵,必不会无的放矢。
“公主?”兰嬷嬷恭身提醒,“陈公子在外头等着呢。”
韩老夫人睁开眼,脸上涌出些笑意:“快把陈家那哥儿请进来,再有,派人去把澜丫头和阿宣都叫过来。”
兰嬷嬷应声,随手点了几个外间立着的丫头。
不一会儿,韩清澜到了仙木堂,韩文宣已经在韩老夫人身边坐着,屁股扭来扭曲似条虫子,一见她就飞扑过来:“姐姐!”
韩清澜牵过弟弟的手,行礼之后坐到韩老夫人身边去。
小姑娘的皮子细腻温软,五官生得大气舒展,眉目间依稀有自己年轻时的影子,韩老夫人脸上越发慈和,“澜澜啊,你今年都十三岁了。”
“是的,祖母。”韩清澜听祖母这语气是有话要说,软软糯糯地应声,抱着祖母手臂等下文。
韩老夫人笑得意味深长,换了个话题,摩挲着韩清澜的头顶,道:“虽然和若非几年没见了,但你们小时候感情是极好的,你向来是个活泼的性子,一会儿见了面别拘束。”
“那是自然。”韩清澜乖乖点头,舅舅虽远在京城,却很疼姐弟俩,一年到头总有礼物送过来。
“你表哥年纪轻轻已经是举人,听闻他才气过人,等到明年春闱进场,说不得就要中进士,立时有了官身了。”孙女一脸天真懵懂,韩老夫人便又道,“先不说那些候着榜下捉婿的,就是——”
“祖母,我要喝玫瑰卤,玫瑰卤!”韩文宣仰着脖子大叫。
韩文宣自坐下来就一直动个不停,这会儿更是直接打断了韩老夫人的话,韩清澜皱眉:“阿宣该学规矩了。”
“我不要学规矩!”韩文宣闻言挣脱开韩清澜的手,朝兰嬷嬷跑去,嚷嚷道:“我就要玫瑰卤,就要玫瑰卤!”
“少爷还小呢。”兰嬷嬷垂下眼皮看着抱住她腿的三岁小儿,语气很软和,笑意却并未达眼底。
“正是,过两年自然就懂事了。”韩老夫人浑不放在心上,点着韩清澜的额头,道:“咱们家又不是吃不起,难得你弟弟喜欢,那就顺着他好了。”
“但是——”韩清澜从前没有注意过,最近才发现,韩文宣说话时总是大喊大叫,并且片刻都安静不下来。她想说不是吃不吃得起的问题,韩老夫人睨她一眼:“你小时候我也这么惯你的。”
韩清澜一时无话可说。
兰嬷嬷熟练地从柜子里搬出一只尺高的瓷罐子,探手舀了几勺子出来,韩清澜看勺子伸进罐子里的长度,已经只剩下半瓶,祖母上了年纪早已不爱吃甜食,也就是说没了那些都是韩文宣吃的。
兰嬷嬷兑了适量的水到盛着玫瑰卤的碗中,用勺子慢慢地、细细地搅拌,然后蹲下身,也不要旁边的丫头帮忙,亲自端着喂韩文宣。
韩清澜瞥见那碗缺了个口子,便道:“嬷嬷换个碗吧,这碗坏了。”
兰嬷嬷手上略微一顿,笑道:“这碗、勺子和瓶子是成套的,换一个别的搭不起来,小姐放心,每回都是奴婢喂小少爷,不会伤到小少爷的。”
说罢,又用勺子在碗里搅了几下。
“表公子快到咱们仙木堂门口了。”外头的小丫头禀道。
恰好韩文宣喝完了玫瑰卤,韩清澜便带着弟弟迎了出去。
甫一下了台阶,院门口就有人进来,当头那人一见到姐弟两个,露出满脸笑意:“这是澜澜和阿宣?”
此人正是陈氏的娘家侄儿陈若非,三年前陈氏去世,陈若非随父亲来奔丧,韩清澜才九岁,陡然见眼前站着的是一个亭亭玉立的清绝少女,陈若非一时不太敢认。
“是我,表哥。”韩清澜笑着应了一声,拉着韩文宣行礼。
陈若非面目俊秀,气质清朗,立在那里如一棵春天的花树般令人赏心悦目,于京中贵女们而言,秦湛太难攀折,相比之下,陈若非要可亲可近许多。但是谁能想到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不久之后就会遭逢家族巨变,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在流放的路上。
前世韩清澜曾拿钱请人替他收尸,也不知最后办到没有。
韩清澜陷入前世的回忆里,想找出更多关于陈家获罪的信息,在旁人看来,却是她久久地、含笑看着陈若非,似乎为他容光所慑。
“咳咳。”有人咳嗽起来,吸引了韩清澜的目光。
陈若非连忙错开一步,让咳嗽的那人上前,介绍道:“这是我同窗好友周扬,比我大几岁,他听说蜀中风景秀美,这次便过来游山玩水,顺便会会蜀地学子。”
韩清澜知道陈若非是带着一个朋友过来的,但是前世对那人印象不深,此时顺着看过去,不禁有些错愕。
完全不同于陈若非的丰神俊朗,周扬面色蜡黄,眼角往下耷拉,着实是个没精打采的长相,再加上留着胡子,穿着一身灰不溜秋的粗布袍,莫说是大陈若非几岁,就说是陈若非的父辈,都有人信。
韩清澜看过去时,周扬双手交叠行了个拱手礼,“见过韩大姑娘。”
因为对方是陌生男子,韩清澜谨守礼仪,行了礼便移开目光,然后将两人迎进了韩老夫人的屋子里。
陈若非和周扬进门先行礼,韩老夫人十分高兴,对陈若非夸赞道:“果真虎父无犬子,你这孩子像你父亲,不但生得一表人才,还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
陈若非谦虚了两句,韩老夫人又转过去夸周扬,却是愣了一下,韩老夫人向来爱的是俊俏的少年和姑娘,只能勉强道:“这后生长得……长得老成持重,挺好,挺好的。”说完这句就赶紧移开目光。
周扬全无异色,安然受之。
韩老夫人身子不大好,问了一些陈家如何,京中故人如何之后就觉得精神疲累,叫韩清澜姐弟俩带着陈若非和周扬逛园子。
今日天气晴朗,日头十分晒人,韩清澜在园中走了几步便觉脖颈出了一层薄汗,她和陈若非并行在前头,总觉得背后不大自在,一回头却是周扬正盯着她。
眸光淡淡,既无热络,也无不敬。
见她回头,周扬施施然从腰间取下一把折扇,递给她:“扇一扇。”
陈若非有些诧异,却没有说话。
“谢谢周大哥。”毕竟是表哥的好友,陈清澜见周扬是好意,便接过扇子,才摇了两下,只见陈若非一惊,劈手夺将过去,有些激动地道:“周兄,你这扇面的字是谁题的?”
仿若铁画银钩,有着力透字背的力道,韩清澜也愣住了。
京中贵女们皆知,秦湛的字画及不上陈若非;使剑比不过王少游,射箭比不上郑维,但他强在每一样都拿得出手,每一样都只输一二人。
只有韩清澜知道,在她前世魂魄飘零的日子里,曾无数次看到秦湛独自一人时,用左手写字,左手使剑,左手射箭……用左手做的每一样,无不是精彩绝伦,远胜右手。
而此时,陈若非拿着的折扇上的题字,正是秦湛左手的字迹。
韩清澜于宽大的袖子里捏紧拳头,前世舅舅陈秉槐的罪名是科场舞弊案,她曾听人提过一回,舅舅获罪之后,秦湛的人立时就接掌了他的职位。
她看向扇子的主人周扬,莫非,表哥引狼入室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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