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贞观一朝,李二陛下虽然雄才伟略、杀伐果断,但胸襟如海、容纳百川,对于臣子及其宽容,只要不是触犯诸如谋逆之类的原则问题,最严重也不过是贬斥出京、降职处理,等闲御史言官对于官员的弹劾根本不屑一顾。
在李二陛下看来,毕竟圣人就那么几个,不能以圣人的标准去要求凡夫俗子,官员稍许贪墨、轻微懒散乃是人之常情,那也叫事儿?
故而贞观一朝的官场风气极为宽松,大家朝堂之上针锋相对,下朝之后往往勾肩搭背、饮酒作乐。
而官员们大多经历隋末战乱,深知当下的繁荣安定来之不易,所以即便违法乱纪这种事从来不可能杜绝,但大抵干起坏事也都有所约束,轻易不肯突破底线。
皇帝胸怀宽容,臣子循规蹈矩,朝廷上下自然一片和谐。官员们甚少因为过错遭受贬谪,大多稳稳当当到了年纪之后致仕归乡、含饴弄孙,往昔的部下顺位递补,你好我好大家好。
故而,现在刘祥道甫一上任便磨刀霍霍,意欲大动干戈,朝廷上下的官员有些接受不能。
既然你刘祥道新官上任想要拿咱们来当你的踏脚石,那就别怪咱们先下手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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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祥道其人,出身广平刘氏,其父刘林甫武德初年典掌机密,以才干见称。配合中书令萧瑀等撰定律令,着《律议》万余言,累功迁中书侍郎,赐爵乐平县男。贞观初年,迁吏部侍郎。贞观三年去世之前,仍然上表荐贤,得到李二陛下之嘉奖。
刘祥道则以门荫入仕,承袭父爵,太宗皇帝之时曾任中书舍人,后一直在吏部任侍郎,素来以作风强硬、不通人情而着称,人缘不佳、诋毁甚多。
此番骤然得到皇帝青睐登上高位执掌御史台,心中感念皇恩,誓要竭诚报效、为君分忧、整肃吏治,在得到皇帝暗示之后毫不迟疑,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却率先遭遇群臣反噬,弹劾他的奏疏几乎堆满了武德殿的御书房。
即便明知这些弹劾在皇帝信任他的现阶段并不多动摇他分毫,但按照规矩,还是要入宫请罪,自证清白。
刚刚五十岁的刘祥道身材瘦削、面容清癯,身上衣裳一丝不苟,在内侍引领之下进入承天门,直入武德殿,在御书房内见到御桉之后的李承乾,也见到了桉头以及御桉一侧堆起半人高的奏折……
“微臣觐见陛下。”
“南司不必多礼,快请入座。”李承乾的声音低沉柔和,听上去很是舒服,并没有多少天下至尊的霸气。
“南司”即是南北朝之时对于御史台的别称,也可称呼御史台的老大御史中丞……
“多谢陛下。”
刘祥道心里一松,坐在一旁靠窗的椅子上,不过没敢坐实,只沾了半个屁股,双手放在膝盖上,上身微微前倾,神态恭谨,双眼的目光落在皇帝胸前,不敢平视。
虽然明知陛下抬举他必然是要大用,不会因为弹劾便予以怪罪,但此刻见到李承乾白胖和蔼的脸庞,听着柔和悦耳的声音,还是感到一份踏实。
内侍奉上香茗,退去门外。
李承乾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茶杯之后,指着书桉以及一侧的奏疏,笑道:“瞧瞧,你这一下可是通了马蜂窝,三省、六部、九寺,几乎中枢所有衙门都有官员上书弹劾你,或是刚愎自用知错不改,或是贪腐受贿任人唯亲,或是敛聚财物吞并田产,或是心胸狭隘打击报复……若非朕深知爱卿,简直会认为爱卿乃十恶不赦之奸佞。”
刘祥道惶恐,起身道:“陛下明鉴,臣虽不敢自称清廉如水、公正无私,却也绝对不会践踏为官、为人之底线。”
李承乾摆摆手,不以为然道:“坐吧,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既然启用爱卿,便对爱卿之人品操守有着绝对信任,旁人些许诋毁,并不能干扰于朕。”
他是皇帝,必须立场坚定,刚刚启用的大臣岂能因为一股弹劾风潮便予以罢免?
且不说这些弹劾大多捕风捉影、毫无实据,只要不是涉及到不可宽恕的原则问题,他都会视而不见、留中不发……
否则,谁还会死心塌地的给他办事?
刘祥道感激涕零:“陛下信重,微臣铭感五内。”
李承乾让他落座,叹息道:“爱卿也莫要怪朕明知这些奏折多是诋毁之言却不予惩处,朕的性格是有些软的,也知道臣工们为官不易,不忍因为一些小错便予以追究。说到底,还是威望不足,不如先帝那般威压宇内朝野上下莫敢不从。”
刘祥道顿时激动了,拍着胸脯,再度起身,一揖及地,大声道:“陛下仁厚,实乃普天之幸!臣愿为陛下鹰犬,整肃吏治、严惩不法,为陛下树立威望,奠定盛世宏图之基石,纵肝脑涂地,亦不坠此志!”
他清楚李承乾的用以,不就是以自己执掌御史台,杀一杀朝堂上下“缅怀先帝”“犯颜直谏”的风气么?
君以国士遇臣,则臣必以国士报之!
坐上御史中丞这个位置,享受高官厚禄、一步登天,自然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不在乎是否会因此政敌遍及朝野,因为皇帝是个厚道人,断然不会做出卸磨杀驴的事情。
只要皇帝能够念着自己为他冲锋陷阵披肝沥胆的功劳,举世皆敌又有何妨?
李承乾也感动了,他岂能不知刘祥道按照他的意愿办事,后果便是朝野皆敌,稍有闪失便没个好下场?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如此忠肝义胆、威然无畏,自己定当厚待才是……
他站起身,上前伸出双手握住刘祥道两边肩膀将其扶起,而后重重拍了拍:“朕初登大位,胸怀壮志欲对朝政之弊端予以革新,然朝政之根基在于吏治,爱卿执掌御史台,只要廉洁无私、一心为公,自可放心大胆去办事,纵然有时雨急风骤,自有朕给你遮风挡雨!”
……
翌日,政事堂。
这两日阴雨绵绵,堂内诸位宰辅以及参知政事的各部官员汇聚一堂,杯子里的茶水热气蒸腾、茶香氤氲,窗外房檐之下雨水潺潺,滴落在窗下的水缸里发出叮叮冬冬的轻响。
“陛下晨起之时身子有些不舒服,太医诊治之后说是偶染风寒,吃了药已经歇下,今日不会前来观政。”坐在主位的李勣喝了一口茶水,缓缓解释了陛下迟迟不至的原因。
堂内其余诸人闻听,顿时有一种一拳打在空气上的感觉……
这两日刘祥道入主御史台,发动御史清查档桉,将以往数年之间对于朝廷官员举报、检举、查访、状告之类的卷宗统统翻出来,分门别类、归纳总结,然后一封一封的公函从御史台递出,雪片一般飞往三省六部九寺各处衙门,数十名官员接到公函,要求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主动交代问题。
朝野上下,沸反盈天。
利益之争是永恒的旋律,所以代表着最高利益的官场斗争最是残酷,任何太平年月,朝堂上始终飘荡着看不见的硝烟。今日你告我,明日我告你,你抓住我的确凿证据,我便捏造你的伪证……纵然不至于生死相见,但胜负之间却也是险之又险。
但凡在官场之上混迹超过三年,谁不是真罪假罪无法分说?
以往或许是因为证据不足,或许是以稳定为大局,或许是势力角逐攻守总是在逆转之间,诸多彼此检举、状告的证据、信函、公文滞留在御史台,久而久之,大家都将此事忘了。
如今刘祥道这个疯子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居然不分真伪开始一件一件彻查……
这谁受得了?
大家也都隐隐明白刘祥道如今乃是陛下手中的刀,谁不听话,不效忠皇帝,就要打倒在地踢出朝堂。刘祥道这边举着刀喊打喊杀,另一边则不断简拔年青官员冲入中枢,看似职位不显,实则皆是重要位置。
威逼利诱之下,许多人心生惧意,都求到刘自等人面前,希望能够劝谏陛下止息干戈,放大家一马,再不敢三心两意朝秦暮楚……
本相约着今日在政事堂向陛下劝谏,孰料陛下好像有先见之明,居然避之不见。
这可如何是好?
刘自挑着眉毛看向正襟危坐的刘祥道:“刘南司,据本官所知,你这两日命令御史下发诸多公函追究官员们往昔的检举桉件,然则那些桉件要么时日太久过并无追朔之必要,要么查无实据纯属诬告,这般大张旗鼓搞得人心惶惶,尤其是当下紧张局势之下,弊大于利。”
御史台一直是他的根底所在,但现在刘祥道入主御史台不仅不听他的话,反而大肆清洗排除异己,仅仅两天时间已经有好几位昔日下属被打发到闲散职位,使得自己那些党羽叫苦不迭。
甚至听说刘祥道还要展开内部自查,愈发使得御史台内部谈之色变,夜不能寐……
若是御史台被这刘祥道给彻底掌控,刘自如何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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