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颔首道:“廉颇老矣,还能吃饭。”
李承乾被这句浅白粗鄙的话语逗笑了,心情很好:“是呀,申国公虽然老了,也致仕多年,但在朝中的根基却着实雄厚,放眼朝堂,被他简拔、受他恩惠之人不知凡几。”
作为前隋名臣、大唐立国之后第一任吏部尚书,高士廉的根基绝对超乎想象的雄厚。别的不说,能够在前隋之时将丧父被继母赶出家门的长孙无忌一手扶持成关陇领袖,这岂是常人能够为之?
即便如今致仕不问朝政精心幽居府邸,但耳目依旧遍及朝野。
若是能够得到高士廉的支持,对于稳定朝局大有裨益……
“此外,陛下还应拔擢一些官员为己所用。”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朝堂上充斥着贞观臣子,这些人对李二陛下忠心耿耿,但对李承乾的认可却并不高,一旦有人从中蛊惑,指不定闹出什么大乱子。
这就要提拔一些人担任要职倚为心腹,一则为己所用,再则也能给予官员们一个信号,想要进步的,赶紧来向朕宣誓效忠吧……
李承乾对此颇为意动,却为难道:“朕也知道这是刻不容缓之事,但先是雉奴谋逆,又是岑文本病故,朝野上下一片动荡,这个时候简拔臣子提上高位,势必触动原本贞观臣子的位置。先帝在时这帮家伙便桀骜难驯,动辄跟先帝顶着干,此刻若是动了他们的利益,岂不是要闹翻天?”
“一个萝卜一个坑”,这句话放在朝堂上同样适用,官位就那么多,你上去了,别人就得下来,尤其是贞观一朝的官员们大多跟随李二陛下劳苦功高,重要职位上的大臣更是如此,现在你新皇上位便将他们贬谪撤职,谁能甘心?
脾气好的默不作声、心中生怨,脾气暴躁的甚至当场就会闹事。
值此多事之秋,万一闹得朝野上下沸沸扬扬,自是得不偿失,高士廉也压不住……
房俊谏言道:“不必太过急切,手段要温和一些,可以先擢升一些年轻官员进入中枢,向外界传达一个‘唯才是举’的信号,让大家领会到陛下‘谁听话就用谁’的意图,而后再徐徐图之即可。当然,身为皇帝与臣子直接斗争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有伤君臣和气,陛下不妨推出来一个身份、资历、能力都足以独当一面的人,秉持陛下的意志去跟大臣们斗一斗。”
李承乾颔首表示认可,政治场上斗争无处不在,臣与臣、文与武、君与臣……而想要在斗争的同时保持政局的稳定,就要讲究方式方法,最好是自己躲在幕后,推出一个代言人秉承自己的意志去跟大臣们斗争。
若是缺德一点的皇帝,大可以在斗争之后将自己的代言人抛弃,一切负面影响全都推给这个代言人,而后予以严惩,平息众怒。
这种方式古往今来屡见不鲜,且效果斐然……
李承乾摸了摸颌下短须,问道:“你认为谁合适呢?”
房俊喝了口茶水,道:“譬如,许敬宗。”
“许敬宗?”
“其人乃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太宗皇帝的潜邸之臣,跟随太宗皇帝披肝沥胆建功立业,资历深厚。性格圆滑素有急智,监修国史,能力卓越,文采斐然,士林之中虽然有贪财之名,但威望不小。而且许敬宗眼下在书院担任区区司业,郁郁而不得志,若陛下予以简拔擢升,必然感念君恩、竭诚报效,唯陛下马首是瞻。”
在秦王府之时,许敬宗年纪小,功劳少,排名最末,即便李二陛下即为皇帝、大封群臣,也并未因为其“潜邸旧臣”的身份得到太多关照,贞观八年之时监修国史,也不过是一个着作郎这样看似清贵实则有名无实的官职。
直至眼下,官位非但没有因为资历愈发深厚而有所提升,反而困囿于书院之内,放眼朝堂,没人知道许敬宗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能力。
但房俊却清楚的知道此人就是那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典范,只要给他一个适合的平台,给他一份强力的支持,必然青云直上。
让许敬宗做一个务实的官员或许不合适,此人奸诈圆滑贪婪无度,必然坏事;可若是放出去搅风搅雨搞事情,排斥异己打压对手,则无往而不利。
房俊甚至想到还有一个不知被他踢去哪里的李义府,这两人简直可以乘坐奸佞之中的“卧龙凤雏”,让他们两个去对付刘自,想必刘自的日子不会好过……
毕竟在皇帝的位置上往下看,其实无所谓贤良还是奸佞,首要的是忠心,次要的能力,其余根本无所谓。
平衡才是王道。
何谓平衡?左与右,文与武,对与错,黑与白……两相兼顾,才是平衡。
“众正盈朝”其实不是什么好事,臣子们私底下统一口径,连皇帝都给架空了,皇帝敢反对就是“昏君”,因为臣子都是“正人君子”,你反对“正人君子”的意见,岂不就是“昏聩无道”?
好人也会办错事,何况哪儿来的那么多好人?身在官场,有几个是为了解万民于倒悬、救黎庶于水火?即便初入官场之时的确有这样的理想,但在这样一个利益至上的大染缸里,没几年也黑了心肠。
越是标榜自己清正的人,往往越是满肚子男盗女娼。
最好的办法就是弄一个奸佞挡在前头与“正人”斗争,既把自己的意志贯彻下去,吸引所有人都怒火,事了之后再将奸佞剪除还能收割一波“明察秋毫”的赞誉,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总有些人非得一上位就将奸佞消灭,然后逼得自己不得不与一众“正人”面对面的斗争,且不论斗不斗得过,就算斗赢了,也难逃一个昏君的骂名,天下人人唾弃,遗臭万年……
李承乾是个聪慧之人,自然懂得房俊所言的道理,叹息一声,无奈道:“朕非是强势不能容忍之辈,臣子即便偶有犯错也能予以体谅包涵,但若是让朕与明知是心性奸佞之辈虚与委蛇,只要想一想便难受得很。”
顿了一顿,觉得这话有些不够矜持,都已经是皇帝了还要为这样的事情愁闷,让那些坐不上皇帝的人怎么想?
“二郎放心,朕心中有数,稍后便与大臣们商议一下,简拔一批人才冲入中枢,官职不必太高,但一定要位置显要,令人侧目。”
有些事情他可以询问房俊,但有些事情他要自己拿主意,这即是皇帝的自尊,也是为了保护房俊。
否则,真以为被皇帝“言听计从有如提线木偶”的大臣能有什么好下场?
更何况他了解房俊的性格,并不会对这种培养人才的权力感兴趣,他麾下那些名声显赫的武将也都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打出来,绝不会走这样的捷径。
房俊欣然道:“正该如此。”
何谓君臣相得?臣可以为君破家舍业奋死争战,君可以处处对臣予以维护且赋予绝对信任,如此君臣不疑,自然长长久久,可为千古佳话。
原本他与李二陛下也是如此,只可惜……
李承乾的速度很快,待房俊告退之后返回玄德门外军营,这边便召集尚书左仆射李勣、中书令刘自、侍中马周、吏部尚书李孝恭几人到武德殿议事。
到了下午,朝廷明发上谕,宣读了诸多人事任命。
杜正伦任黄门侍郎、参知政事,刘祥道任御史中丞执掌御史台,上官仪任秘书郎,韩瑷任兵部侍郎,崔仁师任给事中,来济任中书舍人,许敬宗任礼部侍郎,房俊任金吾卫大将军……
其中许敬宗的任命,引发一片议论。
按理说,作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的许敬宗资历身后,放眼朝堂资历比他更深的已经没多少了,其人学问也显于当世,又曾监修国史,足以担当一部尚书。
但问题在于许敬宗在贞观一朝屡屡遭受打压,官职始终在四五品之间兜兜转转,从未真正踏足从三品以上的高阶,更有“贪财无度”之风评使其名声不好,如今由区区一介书院司业一跃而成为六部之首的礼部尚书,这种拔擢程度可谓扶摇直上九万里,令人难以接受……
嫉妒者众,自是议论纷纭。
但次日清晨,抵达御史台履任的刘祥道便公然发布文书,有鉴于当下官场之上奢靡成风、上下推诿致使政务效率低下,各地送审之冤假错桉此起彼伏,命御史台所属之各道御史清查违规、纠劾不法,施行为期一月的“整风运动”,当即引起朝野哗然。
“整风”之词,闻所未闻,大家千里当官,多多少少总归有些不合规、不合法的地方,轻来轻去的无人在意,若着实太过自会经由御史台调查确凿之后移交法办,何曾听过如此大规模的整肃调查?
吾等官员身份高贵,如此岂不是个个都是待罪之身、嫌疑之犯?
这是侮辱啊,是可忍,孰不可忍!
御史台还没做热乎呢,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简直嚣张至极,刘祥道你是要与天下人为敌啊!
于是乎,未等御史台的“整风运动”开始,三省六部九寺各级官员弹劾刘祥道的奏疏便堆满了李承乾的御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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