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丘使者来朝觐见皇帝之后,和亲一事正式昭告天下。百姓议论之余,只道陛下以国为重,为免两国战事不惜送嫡公主和亲,以示友好。
朝臣们歌功颂德,大多从吴国公府自降为侯府一事上窥出些许不对。然则皇室秘辛,岂是旁人能猜得透的。
吴侯称了病,居家静养。其子依旧在内库府当差,行事较之以往是慎之又慎。端妃一死,李长晴这一和亲,明眼人都看出来陛下不再抬举吴家。
失了势的世家,同注定要和亲的嫡公主,自是不会再有人巴结。
晴云斋内,李长晴倒是安安静静。自她回宫以来,皇帝未曾过问一句。皇后宫里倒是有人来,不过是来教她一些兀丘礼仪的。
长庆宫没了主子,冷冷清清。
宫女太监全换了一拨,以往那些熟悉的面孔竟是一张也不见。李长晴倒是乖巧了不少,不闹也不发脾气,与之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嫡公主判若两人。
她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若想保有公主的尊荣,唯有和亲一条路。以前那些她看不上的人,迫不及待赶来落井下石,其中以韩妃母女为首。
韩妃的女儿长华公主一直被她踩着,过去在她面前说话都不敢大声,而今言语之不敬字字诛心戳骨。
她要忍,她不得不忍。
比起屈辱,她更受不了自己的低贱。她宁愿留有公主的体面站在人前,哪怕夜里独自一人哭泣。为了不露怯,她走哪都昂着头。
仿佛只要她自己不输了气势,她就依然是整个燕朝最尊贵的嫡公主。
到处都是看她笑话的人,除了李昭。
李昭对她的感情很复杂,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姐弟,也曾有过姐弟一起欢乐的时光。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发看不上他,但他心里是有这个皇姐的。
即使她伤过他的心,他原也没打算和她计较。只是他接受不了她的身世,那是对父皇最大的侮辱。
纵然如此,他还是不忍看她受人欺负。
姐弟二人再次相见,多了疏离和尴尬。望着眼前胖瘦合宜的少年,李长晴像是不认识他一样。那个只知道吃的皇弟,那个人人都看不上的皇弟,似乎和她以为的并不一样。
“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她抬着下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以前一样。
李昭复杂地看着她,“皇姐,你恨吗?”
李长晴脸色微变,她岂能不恨?但是她应该恨谁?那个人是她的母后,是她的亲娘,她能恨吗?
她下颌抬得更高,“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岂能无意思?皇姐可记得之前种种,你待人以折辱,多次欺苏姑娘无人相护。而今你将孤身一人远嫁兀丘,往后日子漫漫,自会有人欺你无人庇护。时到今日,你未曾觉得愧疚吗?”
“我为何要愧疚?这一切皆不是我的错。那苏宓对我做的种种,你难道不知吗?她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别被她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若不是皇姐作恶在前,她又怎么会以牙还牙。她如果真是恶人,便是暗中弄死你又有谁知。”
李昭的话如一记惊雷,惊得李长晴面色丕变,“你…你胳膊肘往外拐,你几时与她这般交好?亏得我外祖家当年力荐你母妃来照顾我,要不然你焉有皇子之尊?”
当年之事,端妃逃不了干系。
端妃是知情者,说法定是一切幕后的谋划者,这正是李昭深觉愧疚之所在。母债子偿,他不会逃避。
他的沉默,招来李长晴一声冷笑。
“杨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母妃又能好到哪里去。当年之事,她定然是知情的,否则父皇怎么会留不得她。所有人都说她与我母后是好友,两人交情匪浅,说不定是她故意讨好我母后,图的就是借我母后的光飞上枝头。若不然以她之姿与身份,最多嫁一个破落户。她是死了,父皇也确实不会动你和三皇弟,不过你们要是有其它的想法,我劝还是早点打住的好。日后我是风雨飘摇前路不知,你们又能好到哪里去,一辈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彼此而已。”
都是宫里长大的,谁也不是傻子。
李昭苦笑,“以前皇姐觉得我傻,今日我看皇姐也觉得聪明不到哪里去。这宫里人人都以为自己是聪明人,却不知都是傻子。”
他已经要出宫建府了,离开这地方也好。
李长晴出使的那一天,极为风光。
兀丘使者很满意,他们也想不到皇帝会将嫡公主远嫁。
出了朝天城,李长晴挺直的背突然一垮,她终于体会到孤立无助的感觉。她想起苏宓说的那句话,越发心中惶然。
然而她没有选择。
便是死,她也不能丢了公主的名分。
苏宓就在人群之中,望着那公主仪仗远去。耳边是百姓热闹的欢笑声,不知那鸾驾中的李长晴在想什么。“此次和亲,边关应该能安稳几年。”
司马延凤眸微深,帝王心术难测,他却不这么想。
事实上皇帝此举不过迷惑兀丘,那兀丘老大汗得了燕朝的嫡公主,还当燕朝诚心向他们示好,难免自鸣得意松懈怠慢。
不过是三月后,燕军出其不意发动攻击直捣兀丘。老大汗措手不及之时将李长晴推上战场威慑燕军。
谁知燕军根本不在意嫡公主的死活,照旧挥戈开战。战乱之中,李长晴成了弃子,被老大汗一怒之下斩于阵前。
燕军生擒老大汗之后,迫使兀丘称臣。而李长晴确实求仁得仁,死后被追封为忠义孝诚公主,葬于边关交界之处。
这是后话。
且说公主仪仗远去后,百姓们这才慢慢散去。
苏宓眼尖,于退散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既有那吴家的吴玉清,也有杨家的杨楚楚,还有她更为的曲婉儿。
吴家降了爵,吴玉清再也不是朝天城身份最高的贵女,而杨楚楚也不再是她的跟班,两家结了深仇。
至于曲婉儿,因为李长晴的失势而失势,再也没有资格肖想成为皇子妃。
这些人也看到了苏宓,还看到了她身边的司马延。吴玉清冷哼一声扭头走了,杨楚楚倒是远远行了一个礼。而曲婉儿,则是彻底怕了苏宓,恨不得躲着走。
时过境迁,如今的她再也不是任人可欺的孤女。而这些以前轻视她的人,已被她远远抛在身后。
“走吧。”
她不欲与这些人纠缠,对司马延道。
司马延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说的地方,是一片新宅子。
新宅子坐落在城东,原本是一些百姓散居之地。宅子独门独院,有四进有二进。他送给她的是位置最好的一座四进宅子。
这些宅子格局同朝天城大多数的宅子类似,在细节处又有许多的不同。雅致中透着用心,一木一石都别具匠心。
“都盖好了?”她惊奇道。
他的速度可真够快的。
“已经全卖完了。”他说。
她更是惊讶无比,看来无论在哪个时代,卖房子都是一门好营生。她左看看右看看,突然在一间屋子看到了秦嬷嬷的牌位。
须臾间,她泪如泉涌。
曾经她心心念念拥有自己的大宅子,她会和秦嬷嬷一起住在这里过着平淡而又温馨的日子。而今宅子有了,嬷嬷却不再了。
司马延,真的懂她。
“谢谢。”她哽咽着,“可惜我嬷嬷没有等到这一天。”
嬷嬷到死都不知道那个养大的孩子已经不在了,或许去了另一个地方,她们会再次团聚在一起。
“她在天之灵,一定会看到的。”
“或许吧。”
她烧了一柱香,磕了头。
香火中,她仿佛看到了秦嬷嬷。那张老而慈祥的脸上尽是欣慰,像是在叮嘱她以后好好生活。一瞬间她想到了许多,前世今生交织在一起。
那些过往历历在目,却又似遥不可及。
恍惚间,她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又姓甚名谁。她为什么来到这个时空?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经历?
嬷嬷不在了,妈妈也不需要她,她还能做什么?她觉得很迷茫,不知道接下来的人生还有什么有意义的事。
“司马延,你说人为何而活?”
“为了不负自己。”
自己?
她呢喃着这两个字,似乎第一次审视自己的人生。突然之间,她想通了一件事,有些理解妈妈的决定。
以前她觉得子女之于父母才是最重要的人,却忘了人心最是难懂。妈妈既然选择了陛下,必是因为觉得比之子女,爱人才是最重要的。
她不是妈妈,她没有资格评判对方的生活方式。隐姓埋名也好,苟且偷生也好,一辈见不得光也好,那都是妈妈的选择。
而她,应该也有自己的选择。
不再为了任何人,只为了她自己。
她慢慢起身,走出屋外。
外面天气晴好,天大地大。
身后是修长如玉的男子,他在默默注视着她。她深深一个呼吸,胸臆间有无数的情绪在奔来涌动。
然后她转过头来,望着他。
那双杏眼如洗,一如碧空万里。
她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司马延,你之前不是说中秋前后有几个好日子吗?”
司马延凤眸幽深,直视人心。
她笑得无害又羞涩,“我们成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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