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李岱恨苏宓,那是不存在的。若说他怜悯她,似乎也算不上。他对苏宓感情十分复杂,那个原本应该是他妹妹孩子,却是他女人所生。天下男子怕是都不愿意自己女人曾生过别人孩子,而那个人还是自己父亲。
他知道如果没有那个孩子,赵舒宜根本不可能苟且偷生委身于他,但是那个孩子又是横在他心口的一根刺。好在那孩子肖似其母,他不用面对一张像自己父皇脸。
当他听到那孩子从王府消失时,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他记得那孩子朝画吐口水样子,着实让人痛快。她做了他不敢做事,他对她有了不一样的印象。那一刻他真希望父皇能看到,看到自己孩子对自己不屑和鄙夷。
王府传来消息,说人找回来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竟然松了一口气。曾经他无比卑劣地想过那孩子如果死了该有多好,如今他突然不这么想了。
那不再是横在他心底一根刺,而是变成他手里一把刀。这把刀会替他捅向死去父皇,做一些他不敢做事。或许她会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放在天下棋局中一个重要位置。
无论如何,这孩子还是活着好。
今夜他可以去找舒宜了。
他未说去哪便出了玉祥殿,福总管便知他是去听语宫。
听语宫内,常嫔正端着一碗燕窝进到密室。密室之中的女子青丝如泄眉眼平和,那种超越年纪美差点让常嫔看呆。
“姐姐,人已经回王府了。”
“找到了?”女子喃喃着,语气有一丝失望。她还以为那孩子能离开朝天城,以后会有另一番天地。
常嫔道:“是忠亲王世子找到的。”
女子神色略显错愕,良久之后长长一声叹息,“那样都被找到了,可见司马世子是个有心。既然被找了回来,以后是福是祸她都得受着。”
那样一条退路,她布置多年十分隐蔽。她原以为自己能用得上,没想到用在了自己女儿身上,只可惜还是暴露了。
常嫔坐在她身边,“姐姐,你别担心。我看司马世子地她不一般,说不定她的福气在后头。她是你女儿,自是生了一副七窍玲珑心肝,日后若能在王府立住脚,不比在这兴宁宫里当个公主差。”
女子正是死而复生赵贵妃赵舒宜,她闻言又是一声叹息。
常嫔心知她还放不下那个孩子,这么多年她无名无分不见天日地活在这深宫。昔年人人羡慕贵妃娘娘成了陛下禁脔,她心中必定郁闷。
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孩子,谁愿意这般活着。
“姐姐,事已至此,你多思无益。”
赵舒宜道:“你说的没错,多思无益,我又能做什么?”
她被困在这方寸斗室之间,她是一个见不得光人,她能做什么?她又能为自己孩子做什么?
“这些年,辛苦你了。”
“姐姐,你千万别这么说。如果没有姐姐,我早就死了。我命都是姐姐救,我命也是姐姐。”
当年常嫔还是一个小宫女,没背景没手段又没有依靠宫女想在兴宁宫活下来,简直难于登天。
最开始常嫔并不在采薇宫当差,而是白美人宫里二等宫女。白美人不是世家女,算不上得宠。
宫里女人要想有圣宠,少不得要巴结位分高妃子或是皇帝身边人。白美人一心上进,先是攀上了二皇子生母罗妃娘娘。后见罗妃不能为自己铺路,便另谋出路。她决定巴结先帝身边大太监姚公公。
姚公公有三个干儿子,其中有一个姓王公公性子最为毒辣,也最为得姚公公的心。王公公不仅手段阴毒,还喜欢女人。
一个太监喜欢女人,图的是满足自己古怪的癖好。他倒是不会光明正大与人对食,而是私下受用不少送上门来的宫女。
宫中奴才命贱,天天都有死人,隔三岔五病死个名不见经传宫女更是无人在意。抑或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没有人会去得罪姚公公。
白美人不会让自己心腹去送死,是以便挑中了并不受重用的常嫔。常嫔被送到王公公的房间,做好了必死无疑打算。
彼时她已经认了宫里一位老嬷嬷当干娘,那位嬷嬷姓杜,人称杜嬷嬷。杜嬷嬷求到了赵贵妃跟前,这才有了赵贵妃救命之恩。
后来她到了采薇宫,再后来她又出了采薇宫。赵贵妃故意赶她走,是料到后来的种种为她谋一条生路。
这么多年,在她心中她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赵贵妃。
深宫之中,真情何其难得,又何其可贵。
赵舒宜拉着她的手,“你不欠我,这些年多亏有你,晔儿…也多亏了你。”
“姐姐,你我之间何需客气,我心甘情愿。”
密室外,有人通传说陛下来了。
常嫔赶紧抹干眼泪起身,恭敬地低着头出去。
李岱进来时,看到的是正坐在镜前梳妆女人。她的背影是那么清雅,一举一动是那么风情入骨。
这种美无关岁月,无关长相。单单是一个梳头的动作,足以让人心驰神往。
他接过她手中的梳子,顺着那一头乌黑青丝往下梳。镜子里女子神情极淡,有着岁月静好沉淀美貌。
“人找回来了,听说是躲在一户市井之家。朕答应过你事,一定都会做到。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镜子中的女子微微一笑,如春风过湖潋滟无双。
”三郎办事,我最是相信不过。那孩子胆子小,又没怎么出过门,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突然离开?”
李岱目光凌厉起来,一个小姑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王府出门,不可能没人相助。看来有人手伸得太长了,竟然敢凌驾皇家之上。
赵舒宜点到即止,“三郎,我是不是老了?”
“怎么会?你一点也不老,和朕第一次见你时一样美。”
镜子中的女子眉眼含笑,说不出的妩媚动人,“三郎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吗?”
“记得,从不曾忘。”
那种惊心动魄美一下子击中他心门,在他年少心里开出了一朵花。那花年年岁岁娇艳绚烂,越开越艳。
“我也记得头回见你样子,你当时一身劲装青涩而又腼腆,手中拿着一支长矛,威风凛凛气势不凡。那时我还在想,这少年郎好生俊俏威武,以后不知是多少姑娘家的梦里人。”
李岱将她圈在怀中,“如今那少年郎已经长大,他可曾入过你梦?”
镜子中的男女相偎,女子吐气如兰,“入梦入心,他如今是我男人。”
话音一落,她被人凌空抱起。
一室幽香,不知是迷了谁梦。真情假意谁又能分得清,你侬我侬的纠缠之后,岂不知不过是同床异梦。
承恩伯府老夫人寿诞之日,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前去祝寿。杨老夫人是端妃娘娘母亲,这些年身份地位水涨船高。杨家又和吴国公府走得极近,吴国公府是朝天城世家之首。
杨老夫人年纪越大腿脚越来不便,近几年不太出门。
一大早进杨府贺寿客人络绎不绝,杨夫人带着女儿杨楚楚亲自迎客。举凡这样的人家举办宴席,大多用意颇多。一来彰显自家地位,二来广结善缘,三来便是展示自家长成姑娘。
来的都是各家的夫人姑娘,大多都会留心儿女亲事。杨家大公子还未说亲,倒也不是杨家不急,而是因为高不成低不就。
论家世,杨家如今也算过得去,但底蕴深人家依然看不太上。虽说杨家有端妃,但大皇子那么个品性,又偏偏占了一个长字。稍有些顾忌人也怕被柳皇后恼了,毕竟以后太子殿下才是正统。
差不多地位身份人家杨老夫人婆媳又看不上,总觉得配不上他们杨家。
杨家当年不显,已故老伯爷不过是个纨绔子弟。杨老夫人是小官之女,年轻时就长得寻常,如今瞧着面相有些刻薄。
也是她命好,嫁进杨家后生了一个好儿子。杨伯爷杨显原早年有杨玉郞之称,宛如杨家祖坟冒了青烟一般才有了他那般风流俊逸的后代。那时杨家虽说家世不高,依然有少姑娘心仪杨玉郎。
杨玉郎当年何其风光,据说出街必有众女追随,所到之处惊叹连连。杨家门外更是有不少人痴痴守望,只为一睹他风采。
杨家青烟似乎也只冒了那一回,他姐姐肖似杨老夫人其貌不扬,妹妹即端妃娘娘。端妃虽说能称得上清秀二字,但与绝色美艳四字无缘。
他儿女们也未有一人能承其貌,最多不过中上之姿,嫡女杨楚楚也不是出众之人。
而今杨玉郎早过而立之年,眼看着即将迈入不惑之年,却依然身姿挺拔如松如竹一般风流雅致。
便是到了这般年纪,他仍旧能惹得这些夫人姑娘们目光追随。
很可惜,杨家大公子长相似母,并未遗传杨伯爷的风姿。倒是杨伯爷姐姐次子,生得有几分像舅,所以早早与大公主李长晴定了亲。
听说李长晴对自己未婚夫很满意,从不在意其家世。公主招驸马,看重也不可能是家世。家世好的嫡长子,更不可能当驸马。
杨家起势靠是女儿,这些年中规中矩。
夫人们欢聚一堂,你来我往恭维之词不绝于耳。
忠亲王妃进来时,所有人都很吃惊。这些年忠亲王妃能出面参加宴席并不多,她上一次来杨家还是杨老夫人六十大寿,这样的生辰寿诞她从未亲自出席过。
她的身份摆在那里,不需要迎合巴结别人。
更让人吃惊是,她身后跟着那位姑娘。那位姑娘大多数人都见过,在上回忠亲王妃生辰宴上。让所有人更吃惊是这位姑娘风仪长相和气度,似乎与年老者记忆中的赵贵妃越来越像。
花厅内足有半刻钟静默,直到吴国公夫人先起身行礼,尔后所有人都向忠亲王妃行礼。
忠亲王妃略略示意她们不必多礼,在杨老夫人亲自想请之下坐在右上位。
苏宓则站在忠亲王妃身后,一脸乖巧。
按理说她应该向各位夫人见礼,但忠亲王妃交待过不需要那么做。她这一逃一回,似乎很多事情都变得不一样。司马延的身份,她的处境,以及他们的关系全都发生了根本而又奇怪的变化。
她再见忠亲王妃时,心情也很微妙,突然有一种丑媳妇要见婆婆感觉。她以为忠亲王妃可能会说她,因为是她给王府带来了麻烦,也是她害得司马延不眠不休地寻找。
然而忠亲王妃对于她出逃事一字未提,同她说起的却是京中的一些事情。比如说各世家之间的关系,以及一些忌讳。
正当她纳闷的时候,对方说这些事情她以后都要学。她听懂对方的意思,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
在来的路上,忠亲王妃又和她细细说了一遍杨家事。她们进来的时候,杨伯爷和杨家公子已经离开了。
忠亲王妃一来,伊然成了众人的中心。
曲夫人眼神隐晦地看了苏宓好几眼,猜测着自家表姐用意。很明显表姐有意抬举这个孩子,难道是想给这个孩子说一门好亲事?
杨家大公子正在说亲,莫非是冲着杨家来的?
她会这么想,旁人也会这么想。
一来二去不少目光似有似无地看向苏宓,暗道杨家这是什么运道,怎么总能和皇家扯上关系。
不过这次,是福是祸不好说。
杨老夫人和杨夫人恐怕也想到这一层,杨夫人面上倒是看不太出来什么情绪,杨老夫人那张刻薄削瘦的脸立马挂不住了。
谁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生,谁不知道连陛下都不认这个孩子。他们杨家真招惹上了这个孩子,只怕得罪的不仅是吴国公府,连带着还有大公主,简直是百害而无一利。
吴国公府老夫人打量了苏宓好几眼,虽说面色还算如常,但眼底不时闪过恨意表明她恨极了苏宓。
最近城门一直严加盘查,不想查到有人偷运内库东西出去。那些东西都是一些陈年的料子与粮食,算不上什么贵重之物。
内库一向是吴国公府负责的,往年也都是这么做。谁知这次陛下大发雷霆,不仅训斥了吴国公你子,还勒令他们把往年的账目补上。
陛下小题大做,分明是借机发作。
吴国公老夫人知道,真正的原因怕是出在这个孩子身上,陛下怕是以为这个孩子前些天的失踪和他们国公府有关。
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都是一样的害人精。
忠亲王妃美目一扫,将这些人的心思尽收眼底。
“你们不必拘束,一切照常。”
还怎么照常?
杨老夫人那叫一个脸色难看,忠亲王妃与她年纪相仿,但自来身份有别。她心里十分不悦,生怕忠亲王妃当众开品提及亲事。
“王妃娘娘这位外甥女,应该定亲了吧?”也不知是哪个看热闹不闲事大的,竟然哪壶一开提哪壶。
这问话一出,杨老夫人和杨夫人心都提到嗓子眼。
所有人都好奇不已,齐齐看向忠亲王妃。
忠亲王妃但笑不语,先是不急不慢地抿了一口茶,然后慢条斯理地轻按唇角。在大家屏气凝神期待中,她环顾一圈。
“定了。”
这可真是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众人还以为她是奔着和杨家结亲来的。杨老夫人和杨夫人则是喜出望外,如同逃过一劫。
“恭喜王妃娘娘,不知定是哪家公子?”有人又问。
所有人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曲夫人隐约觉得不太对。没听说这个孩子定亲了啊,如果真定了亲总有一些风声传出来,难道定亲的人家太过寻常?
杨老夫人和杨夫人自觉逃过一劫,现在也起了好奇之心。
这个孩子身份特殊,定会是什么人家?
忠亲王妃含笑看苏宓一眼,拉过她的手拍了拍,“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从小就长大王府没怎么出过门,我怎么舍能让她外嫁。”
这是何意?
众人皆愣。
不外嫁,那岂不是招婿上门?
有人联想到前段时间王府接见那些学子们,隐约有了猜测,原来那时候王府是在给这位表姑娘相看。
那些被召见男子,大多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很多人顿时失了兴致,看苏宓眼神带了些许复杂和同情。
曲夫人道:“表姐心善,这孩子也算是有福了。”
忠亲王妃笑笑,“这孩子以往没怎么见过生人,所以我得带她出来多见见。”
有人心道,多见见有什么用。
一个普通人家内妇,以后有什么机会出席这样的场合。
杨老夫人道:“有王府照应着,总不会差的。”
忠亲王妃又笑了,“我年纪大了,以后这样的出门做客需得她一人应付,所以趁着我还有精力,自是要多带她出来几回。”
这话听着不太对。
什么叫她一人应付?王府以后自有世子夫人,自有新王妃。
曲夫人心生不好的预感,“表姐,她…到底定是哪家公子?”
忠亲王妃笑得极为舒心,“我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