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府离开后,苏宓不敢去回想过去的事。然而在梦里她不止一次梦到过司马延,梦中的那个他时而女装时而男装,间或又化成一头大白狼。她如同被他追逐的猎物,总是无处可逃。
他女装时雌雄莫辨,有着超出性别的气势和惊艳。如今摇身一变成了男子,仿佛容貌也跟着硬朗许多,完美的下颌棱角分明,古雕玉刻般俊美无双。她有些恍惚起来,眼前这个无比出色的男子,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位王府郡主吗?她到底是有多眼瞎,才会一直没有怀疑他的身份?
她从未想过他们还会再见,冥冥之中又觉得他们会有这么一天。这种感觉像是悬在头顶的那块石头落地,惊起无数尘灰。尘灰纷纷扬扬,无数碎片在光影中斑驳,然后渐渐开始清晰。
在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真的是男人。他们之间似乎出现一条明显的隔阂,不过半月时间不到,竟是如此的生分。
他缓缓走进院子,洪氏立马将院门关上。
苏宓下意识往后退,“我听人说你…你…真的是男子?”
“是。”
百岁围在两人身边打着转,摇着尾巴无比骄傲的样子。
这时张老汉带着儿子孙子齐齐赶到,一家人护在苏宓跟前。苏宓很感动,冲张老汉轻轻摇头。
“无事的,他不会伤我。”
是啊,她是多么的笃定司马延不会伤她。
“我们进去说话。”她对司马延说。
院子里到底说话不太方便。
两人进了屋子,她关上了门。
“郡主…我是不是应该叫你世子?”她怯怯开口,仿若他们初识时的模样。
司马延看着她,灰扑扑的衣着无损她的身姿,散乱的发也不减她的绝色。明明数日不见,却像是多年一般漫长。他不知道这几天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找到她。
或许是分开了几日,他像是重新认识她。若是从前,他必以为她这副样子是真的害怕和忐忑,然而经过此次之事,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是很了解她。
她真的懦弱胆小吗?
怕是未必。
真正胆小的姑娘不会自己偷跑出来,更不会有这般慎密的心思。她并不是他看到的那般单纯浅显,反而是深藏不露。
只是这又如何,她还是她,依然让他不可能放手。
“叫我司马延。”
“啊?”苏宓喃喃,“这不好吧。”
司马延凤眼微眯。
她无比伤感地道:“我不值得你这么找的,我离开了对大家都好。吴姑娘跟我说过,她说我要是还留在王府,谁护着我谁就会倒霉。嬷嬷死了,我在这个世上没了亲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想你出去。”
“我和你说过,我不可能去和亲的。”
“我知道,但是我听说你受伤了。那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再是厉害也不可能时时提防。我真是怕极了,我害怕失去你这个朋友。我宁愿离开,远远地祝福你,也不想留在你身边连累你。”
“你离开王府,才是真的害我。”司马延凤眼微红,不知是多日不眠不休还是真的情绪外露。他朝前走一步,苏宓往后退一步。
一进一退,苏宓很快没了退路。
男人和女人,还是有着本质的不同。面对同为女子的郡主,苏宓能做到理智平常。可一旦对方变成了男人,便是哪哪都感觉不对。
“那个…我错了,我就是太害怕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我知道在那些人眼里,无论做都没有用,因为我少活着就是错的。他们恨我娘,恨不得我在这个世间消失。我想偷偷躲起来,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自生自灭…”
她杏眼满是泪水,泪珠子从脸颊滚落。被找到了还能怎么办?自然是重新博得对方的同情。眼下再躲是不可能的,不回去也是不可能的。
张家人为了她冒着如大的风险,她不能害了这家人。
“这家人是好人。他们看我一个孤身女子流落在外收留了我,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们实情,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你们要找的人。你能不能别怪罪他们,这件事情也不要声张出去,好不好?”
张家人岂会不知情?她从王府出来,怎么就找到了张家。而偏偏又这么巧,张家人不怕惹祸上身收留了她。
那块写着诗句的木板,还有张家人的反应和态度,以及关于张家有疯子的传言,这一切的一切仿佛是有人早就布好的局。
司马延看着她,眼神幽深。
苏宓知道自己的说辞漏洞百出,但是除了一口咬定张家人不知外,她并没有其它的办法。她赌的是司马延对她的善意,赌的是对方的怜悯。
就在她以为司马延不会同意时,她听到对方说了一个好字。
这个好字,让她喜极而泣。
“郡…司马延,你真好。”
“你真的觉得我好?”
“除了嬷嬷,没有人比你更好。我知道我给你添了很多的麻烦,我也不想的。我比谁都盼着你好人有好报,这辈子长命百岁福贵无双。”
“如果我没有找到你,你打算在张家当一辈子的疯子吗?”
“…我没想那么多。”她小心翼翼地回答,“我连将来都不敢去想,哪里还敢想一辈子这么长远的事。我一心只想着不要连累你,别被那些人看到,其它的我来不及想。”
“有些事不用去想,与自受其乱,不如随机应变。你可知你是什么身份,纵然陛下没有亲口承认,但谁都知道你是李家的血脉。你如果真出了事,那是打陛下的脸,你以为那些人不忌惮吗?”
所以躲完全没有必要,不仅不能躲,还经光明正大活着。如此一来,些许的风吹草动陛下都能知道。
苏宓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可是他们会针对你。”
“我又不是软柿子,谁都可以捏。吴国公府地位显赫不假,但我们忠亲王府凌驾其上。再者朝堂掣肘你来我往,陛下不愿任何一家独大。”
“万一他们使阴招怎么办?”她目光担忧,小脸凝重。
司马延伸出手,揉了一把她乱糟糟的发,“你就这么担心我?”
一阵沉默,气氛变得微妙。
苏宓想,他可真高啊。
以前可能是她自己没有注意到,如今这才感觉到他强大的气场。他对自己做揉头发这么亲昵的动作,她很难不多想。
“我当然担心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朋友啊。”他眼眸略沉,“我喜欢唯一这两个字。既然我是你一的朋友,保护你便是我当仁不让的职责。”
“司马延,你真好。”她杏眼弯弯,“我最喜欢…”
她原本下意识要说的最喜欢她,话到嘴边咽了下去。因为眼前的人不是从前的郡主,显然对一个男人说喜欢二字不太妥当。
“你最喜欢什么?”司马延并不打算让她蒙混过去。
“我最喜欢和你做朋友。”她说。“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每天都在想你、想王府。我知道你在找我,我怕被你找到,又想被你找到。我每天都在那个洞口看,盼着或许有一天能看到你从那里经过。”
要不是她在那里看,或许百岁就闻不到她的气味。
“你真的盼着看到我?”他的声音暗沉。
“我…没有亲口和你道别,总觉得对不起你。你帮了我那么多,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我总是做梦梦到你,好几次都哭醒了。”
是吓醒的。
司马延的手放在她身后,几乎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
这样的姿势……
她不敢多想,却又忍不住多想。
“怎么这么爱哭?”修长的手指拭过她的脸,她心顿时提起老高。这下由不得她多想,司马延分明是对她有了不一样的心思。
老天,这可怎么办?
“我…我就是爱哭,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侧过头去,想躲开他的手。
他的手在她脸上流连,慢慢抬起她的下颌。
她心口狂跳,这也太暧/昧了。如果她现在还不明白他的心思,那她真是白活了。怎么办?她应该有什么反应?他是不是要亲她,她是顺从呢还是反抗?
好纠结。
“你的事,我都想知道。”他说。
“…我还能有什么事,我从小在王府长大,我能有什么事…”
他凤眼幽深,看着她不说话。
她心虚极了,暗道他不会这个时候追根问底吧。
“啵。”
他凤眼震惊,她…她亲了他!
她不敢看他,“司马延,我想吃王府厨子做的八宝鸭了。”
“你…你…”司马延眸深似海,她先招惹的他,他不可能放手!“好,你回去就能吃到。以后想吃什么让他们做。”
“嗯嗯。”她刚才到底做了什么?为了怕他追问竟然出此下策,真是美色误人,害人不浅。
以后她还怎么和他相处!
她就算要和司马延回去,不能大张旗鼓,更不是闹得人尽皆知。有人看到司马延进了张家,眼下有不少人在外面探头探脑。
司马延离开的时候,留下了青峰,带走了张家的大孙子。
大多数人避得远远的,生怕张家是犯了事。不家人猜测张家的大孙子莫非和盗贼有关,若不然怎么被带走了?
“张掌柜,你家大孙子怎么被贵人带走了?”有人问。
张老汉嘿嘿一笑,“贵人说我家旺哥儿是个好苗子,说是带回去好好培养。”
还有这样的好事?
众人这才聚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张老汉。张老汉自己也有点懵,那贵人不仅不怪罪他们,还说要给他家旺哥儿谋一个前程。
他们平头百姓又是商户,向来不被人瞧得上。如果家里以后出了一个吃皇粮的,那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
“那贵人怎么就看中你家旺哥儿了?我儿子不比你儿子差,怎么就没碰到这样的好事?”有人扼腕。
洪氏抱着小孙女,到现在还恍恍惚惚。多年前他们遇到了赵小姐,赵小姐救了他们一家人,给了他们安身之所,传了他们立命之技。多年后赵小姐的女儿找到他们,又给他们带来这样福运。
赵小姐母女二人,都是他们张家的大恩人。她几次望向苏宓所待的屋子,心想着等会他们全家人必须得给苏姑娘磕头。
张念恩明显还在激动中,心娘去叫他们的时候,他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大难即将临头。父亲当下关了铺子带着他们赶了回来,在路上他好几次都想两个儿子逃。
没想到那贵人和苏姑娘说完话后把他们一家人叫进去,询问了他们一些情况后,便问旺儿愿不愿意跟他走。
当时他们全家人都懵了,还是苏姑娘提醒他们,说他是想给旺儿谋个前程。
他的身份,他们大概能猜到。他是忠亲王府的世子爷,贵人中的贵人。旺儿跟了他,以后的前程自是不用说。
这哪里是大祸临头,分明是福之大运。
“我们也不知道,可能是贵人先前打我们铺子前过的时候,看中了我家旺哥儿。”
“你们能不能和贵人说说,让他也见见我儿子。”有人这么一说,便有很多人都围过来。张老汉父子被他们团团围住,自是一个字也不敢应。
沈家兴在人群外看热闹,若有所思。
照这么看来,王府确实有意培植亲信。先是忠亲王召见读书人,眼下司马世子居然到市井中寻找得用的人。
只是为何张家那哥儿直接被带走了,而他们去过王府后为什么没有下文?
张老汉被那些人缠得没办法,“各位乡亲,小老儿我连王府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我哪里敢去找世子。那个沈家的小哥不是去过王府嘛,不如你们向他打听一下?”
这招祸水东引倒是奏效,恰巧沈家兴又在。是以众人齐刷刷围上了他,一个个说尽好话想让他把自家的儿子引见给王府。
沈家兴被人围住的时候,张家赶紧关上门。
张老汉心里没有底,问苏宓,“苏姑娘,那位世子爷真的是你的朋友他真的不会怪罪我们?你要是不想跟他回去,我拼了这条老命…”
“他真的是我朋友,而且他是一个特别值得信任的人。你家孙子跟着他,日后前程少不了。我在你家麻烦了这么些天,实在是觉得过意不去。”
“苏姑娘,你别说这样的话,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说来过意不去的应该是我们,你…我家旺儿又托了你的福。这样的大恩大德,我们一家人这辈子都还不清。”
青峰还在,有些话张老汉不能说。
苏宓道:“世子爷看中旺儿,肯定是旺儿确实是个好苗子。我走以后,你们一切如常。不该存在的人,就让她走吧。”
这个不该存在的人,是指在别人口中疯了二十几年的张月娘。
张老汉听懂她的意思,思量着过段日子就让月娘病亡。至此这条退路算是断了,他们张家的使命也没了。
说遗憾有,说庆幸也有。
张家人如此,苏宓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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