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路出去,苏宓低头跟在太监的身后。
她以为出宫应与入宫时一样,路上不会遇见任何人。直到她眼角余光瞄到熟悉的身影,听到熟悉的声音。
“小美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李昭的声音。
和李昭一起的,是李长晴。
那太监脸上闪过惊讶,明显没想到这条路上还能有人。
李长晴眼神如刀,冷冷地看向苏宓。苏宓看似比他们还要震惊,慌忙行礼。不想李昭冲了过来,白胖的脸上又喜又疑。
“你和谁一起进宫的?”
苏宓摇头,一脸茫然,“我一个人。”
“咦?”李昭越发疑惑,“你一个人进来的?谁召见你?”
她又摇头。
李长晴冰冷的目光变得阴沉,她比李昭自是多了几分心眼,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放眼望去,这条路上半个宫女的身影都没有。
是谁告诉李昭父皇新封了一个贵人,说那贵人长得像她母后。分明是给他们设下的局,让父皇对他们起了疑心,从而冷落端母妃。
她隐晦地看了李昭一眼,李昭浑然不知,还在盯着苏宓看。
顿时,她心头火起。被人算计已是恼怒,入了圈套更是急怒攻心。这个皇弟还一脸色迷的样子,越发让她怒不可遏。
“大皇子问你话,你哑巴了?”
李昭吓了一跳。
苏宓惨白着一张小脸,身体瑟瑟发抖。“臣女…臣女真不知道。”
真是太蠢了!
李长晴暗恨,这么一个蠢东西竟然害得自己被禁足。这么多年了,她还没有失过手。谁知这胆小懦弱的蠢货竟然敢反抗,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不知道,这么说来你是擅闯进来的?”
这是要扣罪名。
苏宓吓得身体缩成一团,“臣女不是,是王妃送臣女过来的。”
李长晴了然,心中更是大恨。这个蠢货为什么还能活在世上?难道父皇已经忘记母后是怎么死的吗?
母仇不共戴天!
只要她李长晴在,这个蠢货别想有好日子过。
“你胡说!既然是忠亲王妃送你进宫,那她在何处?”
“她…应该在外面。”
“这就更说不通了。”李长晴眼中闪过杀意,“她手中执有兴宁令牌,能随意出入宫中,她怎么可能送人送到门口自己不进来。”
苏宓呆呆的,小脸白得吓人。
李昭于心不忍,“大皇姐,你干嘛和她一般计较。不管是谁召见她的,她总不可能是自己闯进来的吧。”
宫门门禁森严,她一个弱女子又不会飞檐走壁,怎么可能自己偷溜进来。
李长晴瞪他一眼,这个草包,见到长得好看的姑娘就走不动路。好吃无用还喜欢怜香惜玉,真是个废物。
那太监突然往地上一跪,头磕得“咚咚”响,“大公主,大皇子,奴才奉命送这位小姐出宫,求两位殿下可怜奴才。”
“你…你好像是父皇书房那边的…”李昭话说到一半,惊讶地瞪大眼,“…是父皇召见她的?”
太监怎敢回答,头都快磕破了。
李长晴眼中阴霾密布,“滚!”
太监连滚带爬起身,示意苏宓跟上。
李昭白胖的脸说不出来的难看,眼睛转了转,“父皇为什么会召见她?难道她是父皇要纳进宫的那位美人?”
他突然想到宫里的秘辛,以前那个赵贵妃不就是废王要娶的侧妃,结果被皇祖父纳进宫。这小美是自己不久之前看上的,父皇是怎么知道的?
不会吧,上一代的事难道要重来?
“…皇姐,她是不是父皇新封的美人?不是说长得像母后吗?”
“你闭嘴!”李长晴气得不轻,这个脑子一包草的蠢东西。端母妃怎么就生了一个如此无用的儿子,要不然父皇也不会那么看中东宫的那位。“哪里有什么新封的美人?她不可能是!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李昭被吓得连连后退,大皇姐的样子真可怕。他也不知道听谁说的,那几个说闲话的宫女太监长得又丑又难看,他记不住。
“我…我就是听人说了那么一嘴。既然父皇没有纳新人,那我们就不去那敛翠宫。皇姐,我想起来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李长晴怒火攻心,岂能容他轻易溜走。当下挡住他的去路,表情更是阴沉得吓人,“你刚才叫她什么?小美人?”
“年纪大的那女子叫大美人,年纪小的叫小美人,我就是随口叫的。再说她长得还挺好看,叫她小美人也没叫错。”
“没叫错?”李长晴磨着牙,眼神像要吃人,“你给我记住,她不是什么小美人,她是一个该死的人。”
李昭暗道,大皇姐为什么那么不喜欢小美人,还说小美人该死,难道是因为嫉妒?肯定是的,大皇姐长得没有小美人好看,女子都不愿意别人比自己长得美。
怪不得以前大皇姐总爱去王府找小美人的麻烦,他以前还以为小美人有多坏有多可恶,没想到一切都是大皇姐的嫉妒。
女人干嘛争来争去的,多难看。
不像小美人一看就单纯,说话软软的性子弱弱的,多好。
“大皇姐,你这就不应该了。小美人是比你长得好看,但她出身那么低,你何必自降身份和她比。”
李长晴闻言,七窍生烟。
她堂堂嫡出的大公主,会和一个贱种比较。
“你,你蠢成这样,怪不得父皇和端母妃都不看好你。”
李昭白胖的脸一僵,“大皇姐,你说我蠢?”
李长晴自小养在端妃身边,和李昭的姐弟感情一向不错。在兴宁宫内,李昭就是李长晴的马前卒,极听李长晴的话。
他自认为自己和大皇姐的感情极好,无论别人如何,大皇姐还是很看重他这个皇弟的。不想在大皇姐的心中,原来他竟是个蠢的。
他是不够聪明,但绝对不蠢。
李长晴自知说错话,极度的愤怒让她不仅没有改口,反而不吐不快,“对,你就是个蠢货!一个除了吃什么都不会的蠢货!”
李昭确实喜欢吃,从小他有什么好吃的都会想着大皇姐,大皇姐每次都收下了,他以为大皇姐是不一样的。
他白胖的脸无比失落,李长晴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快。
她眼中尽是嘲弄,“要不是你是端母妃生的,我都懶得多看你一眼。你以为你送我的那些东西我会吃吗?我不过是看在端母妃的面子上给你脸面,你还真当我愿意和你一起玩。”
李昭表情被雷劈一样,又失落又愤怒,白胖的脸抽动着。
李长晴却觉得更加快意,“是不是觉得很生气?我就喜欢看到你们这些蠢货明明生气又不敢说话的样子。你记住,你自己蠢就蠢个自在。如果你还敢去找那个蠢货,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那太监返回复命时,李昭还站在原地。
活了十四年,李昭才知道原来大皇姐不喜欢自己,甚至厌恶他。他白胖的脸委屈又难过,眼里都有了泪光。
“你说,本王真的那么不招人喜欢吗?”
那太监被他拉住,吓得差点跪下去。“大皇子,您放过奴才吧。”
“你怕本王。”李昭松开手,“你们这些奴才都怕本王,本王的亲人不喜欢本王,只有小美人…她不嫌弃我也不怕我。”
他惆怅地望着天,突然笑了。
“午膳吃什么好呢?是八宝翡翠丸子,还是清汤三套鸭,或者是香橙蒸蟹。索性都吃吧,本王岂能让自己为难。”
那太监目送他欢喜而去的背影,抹了一把额头的细汗。
苏宓出了宫。
一见她出来,许嬷嬷立马扶她上马车。马车内忠亲王妃在闭目养神,听到动静后认真打量了她一会。
她脸上没有惊恐,应该没什么大事。
不用忠亲王妃询问,她一字不差是将两人在殿中的对话告之。忠亲王妃凝着眉一字一字在心里反复琢磨,良久没有说话。
“娘娘,刚才我去的地方是不是兴宁宫?”她突然问道。
忠亲王妃一愣,“谁告诉你的?”
“我在里面碰到了大公主,还有大皇子。”
忠亲王妃若有所思,这宫墙内果真没有太平日子。不知道是谁算计了谁,又是谁螳螂捕蝉,又是谁黄雀在后。
“大公主和大皇子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他们问我怎么进去的,谁要见我。我说是王妃送我来的,我不知道谁要见我。”
忠亲王妃看着她,这孩子难道真不知道是谁召见吗?
“我一路都在想,大公主和大皇子会出现,那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从小连王府都没有出过,我也不认识外面的人。除了认识我父母的人,或者是我父母的族人,恐怕没有人会知道我。娘娘你不肯告诉我,我想那人的身份应该很不一般。”苏宓小脸紧绷着,不敢说出那人的身份,“他和我父母认识吗?我父母到底是谁?我…又是谁?”
“你既然都猜到那人的身份,自是知道我的为难之处。至于你是谁,我想你肯定也猜到了。”忠亲王妃的声音很轻柔,有着明显的不忍心,“人生在世,糊涂一些未必是坏事。你只要记住你父亲姓苏,是同州苏家的旁支,你母亲姓刘,是我的远房表妹,其他的都和你无关。”
苏宓咬着唇,唇被咬到泛白。那蒙着一层水雾的眼神凄楚可怜,一双大大的杏眸积蓄着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我记住了。”
忠亲王妃轻叹一声,心绪杂阵。
接下来一路无话,唯有市井的喧嚣。
与外面的喧嚣不同,马车内出奇的安静。苏宓眼中的泪水始终没有落下来,她仰着头双拳紧握置于膝上。
突然马车颠簸一下,她眼中的泪水终于滚落,势如决堤。泪眼朦胧中,她感觉有人握住自己的手,再也忍不住啜泣起来。
回到王府,忠亲王妃自是叮嘱她今日之事不可对人提及。
她乖巧答应,“那郡主如果问起,我如何说?”
“郡主若问起,你就实话实话。”忠亲王妃叹息,这个孩子是个懂事的,难得把鹤儿看得重,也难怪鹤儿……
都是孽缘。
偏偏他们为人父母,明知自己孩子选择的路千难万险,还是要拼尽全力相帮。都说儿女皆是债,真是应了老话。
“这孩子,有时候真让人心疼。”
“娘娘心善,苏姑娘以后会知道的。”许嬷嬷道。
忠亲王妃摇头,“她知不知道无所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鹤儿。我和王爷成亲多年,一直未能怀上。虽说养了陛下在身边,可终归不是自己的亲骨肉。那时候我总在想,世间那么多生了不养卖儿卖女的,为什么老天就不给我赐一个孩子。”
说到往事,飒爽如忠亲王妃也难免感慨。
当年他们夫妇一直膝下无子,外面风言风语不知传得有多难听。说她善妒不许忠亲王纳妾,说她造孽要断了司马家的血脉。
先帝赏过几次美人,幸好王爷一个也没受用。
后来她终于怀上了。
年过四十才怀的孩子,自是一点闪失也不能有。
“我生了鹤儿以后,心软了许多。我最见不得孩子受苦,哪怕不是我自己的孩子,我也见不得别人遗弃自己的骨肉。我常想着自己能多积一份德,我的鹤儿就能多活一岁。我此生别无所求,但求鹤儿长命百岁。”
为了自己的孩子,她什么都愿意做。
许嬷嬷心知自家王妃心善,若是换了旁人,有的是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苏姑娘。毕竟苏姑娘死了也就死了,算得上是皆大欢喜。
“娘娘心善,老天爷看着呢,咱们家郡主一定会一生富贵长命百岁。”
忠亲王妃一声叹息,“鹤儿有句话倒是说对了,那孩子原本该是金枝玉叶,她清清白白地来到这个世间,她何错之有。”
所有人都知道苏宓无错,可她的出生就是错。
她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泪水不知不觉模糊了她的双眼。心口的位置疼得厉害,不知是她的心在哭,还是原主的心在哭。
没有人知道那些恐惧,没有人在她需要的时候站出来。她知道忠亲王妃是好人,她也知道不应该对王府有怨。
大公主为难她,她却从未有过皮肉之伤。忠亲王夫妇身为臣下,在她表面没有受伤的情况不可能干涉大公主。
“你为什么哭?”司马延不知何时出现。
她泪眼朦胧地看过去,“我…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风太大了。”
司马延凤眸幽深,此处背南,哪里来的风?
“你去哪里了?”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王妃带我去见了一个人,那人问了我一些话。”
司马延幽深的眸瞬间凌厉,望了一眼兴宁宫的方向。
“那人可是说了不好的话?”
“没有,他就是问我读没读过书,还问我愿不愿意成为话本子里的兔子。”她的手里,还揣着那话本子。“我见了那人之后,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愿意成为兔子吗?”
她盯着自己的脚尖,“郡主,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生?”
瘦弱的少女,明明最是一个不谙世事天真懵懂的姑娘,却能问出这样的疑惑。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又为什么会接手原主的人生?
没有人会回答她,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正如她自己想的那样,她就是原主,原主就是她,这一世是她的前世。
“看我,问的都是什么傻问题。”她突然羞赧一笑,擦干脸上的泪痕,“能活着有什么不好的,有吃有穿还能认识郡主。”
司马延看着她,她强颜欢笑的样子还真说不上好看。
“不想笑就别笑。”
她笑容一收,“可是不笑的话…又要怎么活下去呢?哭是一天,笑也是一天,我宁愿笑着过每一天,也不愿意哭丧着脸过日子。我好羡慕郡主,什么都有…郡主你怎么瘦了?”
司马延确实瘦了,脸色也不算太好。
“前几日染了风寒。”
“哦。”苏宓知道她在骗自己,“那郡主一定要保重身体。我…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就希望好人有好报,郡主肯定会好好的。”
春意尚浅的园子里,一粉一白的两道身影。粉的娇弱无依,白的迎风飘然。司马延袖子里的手几欲动作,终是生生忍住。
突然苏宓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喜地叫了一声,“郡主,你看,那里怎么开了一朵花?”
很小的一株杂草,开着小小的紫色小花。小花很普通,在一片尚且萧条的景致之中独秀。如此寻常的小草,是整个园子最早的春色。
“郡主,这花真好看。我就喜欢这样的花,看上去不起眼,却特别有精神。”
司马延弯下腰,修长的手指一把薅下那朵花,连同小草。
“送你。”
“啊?”苏宓呆呆的,伸出手掌。
小草落在她的掌心,那小花正好盖住她掌心的痣。司马延是不是有什么不对?这小草长得好好的为什么薅下来?又为什么送给她?
她面露骇然,红肿的眼懵懵懂懂,自是没有看到司马延泛红的耳根。
红岭和青峰看到了,别过头假装没有看到。
“还喜欢什么花?”司马延问。
“有钱花。”苏宓下意识回道。
司马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