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时候,天气渐渐回暖。
易千城率兵出发去颍东,傅仪随行,宋元仍被留在沙棘守护城中安全。颜家的两位少主被囚在沙棘的一个庄子里,颜玥终究心里发憷,害怕易千城把她丢到军营里去,自己回了封幕。
易千城凌晨出发,走时连笙还在睡梦中。他默默看了许久她的睡颜,伸手替她把被子盖好,换上战甲出了门。
连笙睁开眼睛,眼里一片水雾。
她一|夜没睡。但她知道,易千城不想她去为他送别,这场战争无论结果如何,都不是她想要的。
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久,颍东该面对的,仍是在应验。
易千城一走,府中完全冷清下来。三日前易环主动辞别,想回栖凰山。易千城犹豫了许久,答应了易环,自此府中只有连笙一个人。
灰雪长大了许多,最冷的日子一过,它就满院子撒欢,绿儿叫它它不会出来,连笙一出声,它就欢快地从某个角落钻出来。
绿儿忍不住嘟囔:“灰雪这机灵劲儿,都快要成精了吧。”
连笙忍不住笑,笑完了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绿儿也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惜玉一死,没心没肺胆子又小的她似乎一|夜长大。绿儿见姑娘不开心,忍不住道:“姑娘,您这段时间消瘦了好多呢,这样下去可不行。”
从前姑娘两颊丰|满一些,冲散了眉眼间的妩媚,看着颇有几分天真可爱。如今消瘦了不少,下巴尖尖的,尽管仍然漂亮,但看着就令人心疼。
柳嬷嬷也在一旁道:“是啊,姑娘这样可不行,姑娘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老奴早些吩咐人布晚膳可好?”
连笙心有郁结,没什么胃口,她怕绿儿和柳嬷嬷担心,点了点头。
但她却一口没吃成,因着鱼汤端上来的时候,她忍不住恶心感,干呕出来。
绿儿吓坏了:“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把那个端走!”她指着鱼汤,又呕了两下。绿儿愣了一瞬,这是她下午特地替姑娘熬的,香味扑鼻,但姑娘闻到却吐了出来。
绿儿赶紧端走,连笙闻不到味了,这才感觉好受些。绿儿扶着她,替她擦干净嘴角,柳嬷嬷在一旁看着,突然喜道:“姑娘……该不会是有了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怔住。
连笙嫁给易千城一年了,一直未有身孕,将军从来不急,因此众人也没时时刻刻惦记着这件事。
柳嬷嬷仔细回忆了一下,姑娘这几日确实比之前要嗜睡一些,早先她以为是因为将军走了姑娘心情郁郁,现在看来,很有可能姑娘已经有了身孕了!
柳嬷嬷喜上眉梢,吩咐小丫头道:“去请大夫。”
连笙表情呆呆的,她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脸上的表情不确定起来。真的有可能吗?这里……孕育了她和易千城的孩子?
连笙期待又紧张,一面想这会不会这这几日自己身子不舒服,才闻不得荤腥。又算了算月事的日子,她记挂着易千城征伐颍东的事,此时一想,才发现自己的月事迟迟没来。
大夫把完了脉,众人都静静屏息等着。大夫呵呵一笑:“恭喜夫人,是喜脉,您已快两月身孕了。”
连笙的手覆上小腹,喜悦一点点弥漫上来,嘴角弯弯,眼神明亮。
她有自己的孩子了,与她血脉相恋,紧紧相依。
若将军知道了,会不会也如她一般高兴呢?
梁臻几日没睡好,他如惊弓之鸟,一闭上眼就开始做噩梦。
梦里易千城举着一把剑,冷酷地对他说:“是你,害死了方牧。”
梁臻身边空无一人,他只能不断地否认:“不是孤,是连城主,他是连城主害死的。”
易千城走近了一步,剑的寒光反射在他脸上,显得格外渗人。“那你觊觎我妻子的事,总该好好算算了吧。”话音刚落,剑也斩下,他的人头落地,至死大睁着眼,没有闭上。
梁臻被吓醒,身边的女人柔声安慰他:“陛下,妾身在这儿呢,您是不是又梦魇了?”
他抓住女人的手:“绮芸,孤、孤梦到易千城杀了孤,用一把剑斩下了孤的头颅,那头颅滚啊滚,就滚在身子旁边。”
绮芸面不改色,轻声道:“陛下,都是梦,一切都是假的。易千城只是一个臣子,不会对您有所威胁的。”
她嗓音低柔,总算让梁臻镇定了下来。梁臻揉了揉额头:“叫连丝恬过来。”
“是,妾身这就去。”绮芸行了个礼,迈步出了宫殿。
连丝恬,那也是个可怜可悲的女人呐。半年前绮芸还怕自己以后会仰仗着这位宠妃的鼻息生存,却没想到,新妃一来就失了宠。百媚宫被空出来,至今无主。
梁臻念起绮芸的好,常常宠幸。如今这后宫之中,真正的宠妃是绮芸。连丝恬不过一个人人都可以欺辱的贱|货,哪怕今日陛下突然想见她,但她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已经没了重新得宠的可能。
绮芸勾了勾唇,就算自己不做什么,嫉恨连丝恬的人多着呢。这后宫之中,突然疯了的女人不计其数呢。
连丝恬趴在地上,发丝散乱,眼神狂乱。嘴里一直嘟囔着两个字,近了仔细辨别就能听出那是“连笙”,梁臻恨她,自然不会同情她这个模样。但是人突然疯疯癫癫,该问的事问不出来让他非常心烦。
“连丝恬,还认得孤吗?”
连丝恬的目光呆呆落在他脸上,傻笑了两声,没有说话。
“哼,废物。”梁臻忍不住骂道。这几日传来战报,以连祁的兵力,被易千城打得节节败退。连祁希望梁臻能出兵,但梁臻更忌惮北方的向寒。
他手中的兵力本就不多,倘若再支援颍东,向寒趁机夺皇城他毫无招架之力。浣水城主凌九耀收了信却一直没回音,显然是不打算与他合作,什么都不想管。
他看着连丝恬就来气,美人被换成了这么个疯子,留她何用?许是他眼中杀气太重,连丝恬打了个哆嗦。抬起脸看他,太久没有正常说过话,她的嗓音沙哑:“陛下。”
“你没疯?”
连丝恬的指甲悄悄陷入掌心,倘若不是他眼里的杀气太重,她不会暴露自己。到了如今,她才明白自己娘亲所说,梁臻身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后悔、恨意交织在一起,却不得不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那群女人希望她疯,她便必须疯,否则今日的她早就是一具尸骨了。
“陛下,我知道,知道怎么对付易千城。”
梁臻意外,蹲下身去看她:“哦?说说看。”
“您得答应我,送我回颍东。”
梁臻眼里冷了冷:“你凭什么和寡人谈条件?”
“哈哈哈凭什么?”连丝恬笑出了声,笑到眼泪都出来了,“我现在这幅样子,已经不惧一死了。若能让我回颍东,对你我都好,若不能,那这件事就随我烂在黄土中,不久你们都下来陪我吧。”
她已经不在乎这条命了,之前她不敢对梁臻亮出底牌,只把哥哥对连笙有不伦感情的事告诉了梁臻。但这是她最后一张底牌,能不能回去,就在此一举了。
梁臻突然露了一个笑容:“好啊,孤答应你,事成之后送你回颍东。”
连丝恬摇头:“陛下先派人送我走水路回颍东,让我弟弟来接我。交接之时,我自然会把事情告诉你。”梁臻眼神渐寒,连丝恬慢悠悠地补充道:“您得知了这件事,凌九耀就不得不帮你。”
当晚,一艘船从皇城离开,驶向颍东。
连丝恬站在船头,头发衣衫整齐,眼里漠然,闪过一丝讥讽。她终于离开了这个鬼地方,当初以为是宝地,没想到会过得这般凄苦。
她恨连笙,恨梁臻,甚至恨自己的父亲识人不清,将她嫁到皇城来。她不会让他们所有人好过,欺辱了她的人,都得一点一点还回来。
连玺越接到连丝恬以后,连丝恬如约将所有事都写在了纸上。
她最后的底牌,就是连笙出嫁那晚,她为母亲送羹汤。听见父母在争吵,桑夫人不忍连笙嫁给易千城,提到了连笙的生母斐羽娥。
她越听越震惊,原来……连笙不是连家的孩子,而是浣水城主凌九耀的种!
这个秘密一直被连丝恬烂在心里,如今她不介意告诉梁臻。顺带帮他把方法都想好了:梁臻告诉凌九耀,他还有个孩子在人间,想知道她的下落的话,作为交换,他得想办法劫来易千城的妻子连笙,送给梁臻。易千城在乎连笙,有了连笙在手他不敢轻易动兵。而凌九耀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把自己亲生女儿送了人,得知后女儿却在梁臻手中了,不得不受制于人。
连丝恬简直想笑出声,不管凌九耀和易千城最后的下场如何,落在梁臻手中的连笙,会完好着回去吗?即便活着出了宫,一个被玷污的女人,易千城也不会再要了。
都是连笙将她还成了如今的模样,她要她把自己曾经受的苦,通通尝一遍!
凌九耀收到梁臻的消息时,激动到手都在颤|抖,五十岁左右的人了,笑得像个孩子:“羽娥她,她和我有了个女儿,那我岂不是……”
凌二公子凌楚嗤笑道:“父亲这一大把年纪了,怎么看起来比儿子还乐呵呢?”
凌风一巴掌拍在弟弟头上:“怎么和父亲说话呢,道歉!”
凌楚不情不愿地翻了个白眼:“我错了。”他爹看着也不古板啊,年轻时一大堆风|流债,怎么就生出了他哥这么个古板的儿子呢。
凌楚怀疑的眼神在凌九耀和凌风身上撇了撇,怎么看都不像亲父子。啧啧。
凌九耀激动完了,表情也渐渐郑重下来。要想知道自己和羽娥女儿的下落,却必须得劫易千城的妻子。凌九耀不愿意做这种缺德事,但他亏欠了斐羽娥一辈子,心心念念想与她团聚。
斐羽娥给他生的女人,必须心肝一般地疼着啊。凌九耀没有女儿,只得了两个儿子,每次看见人家的女儿羡慕到眼红。如今他也有女儿了!还是最爱的女人给他生的。
一想到自己的宝贝闺女和爱的女人在外面受了很多年的苦,凌九耀就坐不住。一咬牙,算了,为了她们,亏心就亏心吧,这次他什么都不要管,就想接羽娥和闺女。
凌风知道这个条件也忍不住皱了皱眉,他为人正气,向来瞧不起这样的腌臜计谋。可是想到父亲孤苦伶仃了大半辈子,他又只得叹息,这件事他不想插手,看向自己的弟弟凌楚。
凌楚一挑眉,露出一口大白牙:“哟,哥,你这就不厚道了,不想做亏心事就我去呀?”
凌风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不再看他,
“也不是不行,你求求小爷,小爷就答应你怎么样?”
凌九耀也忍不住一掌拍凌楚头上:“混账东西,那也是你妹妹。”
凌楚“嘶”一声,得!他爹下手比古板大哥还狠。怎么一家人都觉得他适合做这事?他摸摸下巴,自己明明长了一副好人脸啊。
开春,凌楚慢悠悠地往沙棘赶路。
天气晴朗,他百无聊赖地想,听说那个叫连笙的女人还是易千城仇敌的女儿啊,这得多喜欢才能让她活到现在啊?
定是个绝色美人,如此一想,来这一趟也不亏。只可惜已经嫁做人妇,不然他还能一亲芳泽。凌楚虽然不正经,可别人的媳妇儿还是不会肖想的。
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群乔装打扮的人,为了素未蒙面的妹妹,他爹真是舍得花心思啊,这么多人,怕不是要让他带去端了沙棘城主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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