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那天,商成还是如同平常一样很早就醒起来。
他没有马上爬起来,而是把头枕在一条胳膊上,闭上眼睛打算再迷瞪一会。他对自己说,这是过年,连皇帝和大臣都要放假五天,你一个“病人”就更需要休息。
可他睡不着。多年以来养成的生活习惯顽固地提醒着他,现在是起床的时候了。
他静静地听着后院灶房方向传来的雄鸡报晓鸣声;远处还有公鸡在应和报晨。院子里有人在走动,厢房的门枢转动发出生涩的吱嘎声,两个人低低地说了两句简短话,然后就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还有关门的声音。他知道,这是两个临班的侍卫在交接值岗。更远的地方有扫帚拖在地上发出的沙沙声……他睁开了眼睛。蒙着贡纸的窗棂上已经显出暗淡的朦胧白光,卧室里的各样物事也能够瞧出模糊的轮廓。炕头边的墙上挂着他惯使的一口腰刀,除了饕餮吞口和鞘底有几片白铜皮之外,木质的刀鞘只上过一层防潮的清漆;在蒙蒙的晨曦白芒中,鞘上一圈圈的木头纹理勉强能够辨认。屋子很大,横阔都在十数步,但屋里空荡荡的几乎不乘什么物什,只在屋角还有个矮脚柜。柜上放着一盏油灯,比豆粒不大多少的火头散发出来的黄光,与窗外透射进来的晨光混淆在一起……
他坐起来,披上皮裘走出上房。
半夜里落过雾,现在都还是稀稀濛濛白茫茫地,也瞧不出太远。
他才踏出屋,清晨特有的冷洌寒气立刻随着风顺着没系完褡扣的大裘围领还有襟缝钻进来,他的胸膛脊背还有四肢当时就感觉到一阵冷飕飕的寒意。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最后一点睡意顿时烟消云散,头脑也彻底清醒过来。他站在滴雨檐下长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去,抬胳膊展腿活动了两下,就踏下石阶。
庭院里很安静。寅时还没过,太阳也没在东方升起,这座城市里的大多数人都还沉浸在梦乡里;这处小院里的侍卫们也不例外。他能听到厢房里传出来的鼻鼾声;还能辨出段四在咕哝着梦话。从严厉的口气就能知晓,段四大概是在斥骂哪个倒霉蛋一一嘿,这家伙睡着了也不安生!
立在庭院门外石阶上的侍卫听见响动,机警地转回头。看见是他,也没有出声,即时并腿挺胸由头至腰杆再到脚跟立得犹如标枪一般笔直,右臂当胸一甩行注目礼一一直到他走下小院门的青阶才落下手臂。
他走向偏院的小演武场。薄底短腰的牛皮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橐橐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走过两个跨院,迎面就碰见请来的管家管事还有两个仆役。仆役手里倒拎着长扫帚,看来是刚刚忙完府里的打扫。管家边走边和管事小声地唠叨着什么事,看见他也只是朝道边让了一步,点个头就各走各路。这是县伯府的规矩,没要紧事情见着上柱国不让拱手作揖;有要紧事情就去找大总管李奉一一同样不用与应伯打招呼!两个恰好巡哨路过的侍卫也望见了他,也不禀见言语,默默行礼毕就分一个人出来绰在他背后十数步远近;另一人继续顺着路线巡视。
他先在演武场上慢跑了两三圈,觉得身上有了暖意手脚也活动开了,就脱了皮裘,把手指头挨个掰得噼里啪啦响,朝那个侍卫点了下头一一来,比试下拳脚。
那个侍卫矮矮墩墩的身材,高眉骨小眼睛塌鼻子方脸膛,两边的颧骨上都挂着大块的红艳艳赤色,走路还有点罗圈腿,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中原汉人。这是商成当初在草原上搭救下来的那伙“诃查根”奴隶里的一个,没有名字,因为突竭茨弯刀使得好,不知是谁给他起了个绰号就叫弯刀,亲近的人都叫他老刀,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他的大名。前后跟随过商成的近百号亲兵侍卫里面,他斩获的首级最多,立下的功劳也是最大,就算大赵向来对从军的外族将士都是打对折记功,他都比包坎还要早一步晋升正七品归德校尉;现在是正六下的昭武校尉。只是老刀的汉话说得很差,也不识字,所以尽管勋衔不低,却一直没有领受实职,就一直跟着商成身边做贴身侍卫。
现在,老刀看见商成空着俩手招呼自己,马上就摇了摇头。有弯刀在手,他收拾大将军就和啃馍喝汤一般的容易;可要是没提着弯刀,大将军轻轻松松就能把他揍得满地乱爬。这种苦头他吃得够多了,所以绝对不肯再上当!
他不肯上当,商成也不情愿吃亏,和自己在场边挑了个二三十斤的石锁舞弄……
太阳爬上树梢的时候,他正在书房里看书。段四敲门进来说,对门的老许国子派大儿子送来一张请柬,想请他今天晌午过去吃顿饭,只是不知道他今天能不能得空。
他摇了摇头。本来,街坊相互间来往请个客吃顿饭什么的都很平常,他也不是什么高出一等的精贵人,不会摆什么上柱国应县伯的架子去嫌弃老许国子的勋低爵矮。但今天这顿饭他却不能去吃。他敢拿自己的脑袋担保,今天这顿饭绝对是谷实在背后思谋撺掇!老许国子的一个女儿是谷实的妾室,也算是谷实的半拉岳父,他们翁婿一体的事情谁不知晓?而他昨天才与杨烈火合演了一出武戏,还在紫宸殿上当着百官的面指着谷实的鼻子骂他拉偏架,就是要和杨度还有谷实彻底地“划清界线”!他好不容易才从旋涡里摘出一条胳膊,要是把今天这顿晌午饭一吃,那昨天的两拳一脚不是白挨了?谷实也是,尽想着全天下的美气事都落到谷家的头上,妄想着借一顿饭就与他来个“杯酒释前嫌一笑抿恩仇”,他怎么可能答应?
他看段四站着不动,还以为是他没看见自己摇头,就添了一句:“你就说我头疼病发作得厉害,连炕都爬起不来。再还他们点礼物道个谢。”
段四还不动弹。他陪着笑脸说:“我觉得,您今天不去的话,兴许不是个好主意。您想,大家都住在一个坊里,都是街坊四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不答应的话,就怕别的人乱说闲话。现在到处都在传咱们应伯府的门槛高了,要是您今天再落了许家的颜面,别的人不明内里,还不知道会传扬些什么难听话……”
商成手里拿着书在看,段四头两句话压根便没朝心里去。可段四罗罗嗦嗦地譬讲了一大堆道理,还一口一个“您”地尊称,他就有点诧异了。他合上书卷,问道:“你嘟嘟囔囔半天,到底想说什么?”
“我哪里想说什么了?”段四立刻低头回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咧着嘴笑道,“我就是觉得吧,您和杨度打架应该拉扯不上鄱阳侯吧?人家谷侯也不是故意的。一一当然就更谈不上对别人老许家有怨恨吧?”他昨天傍晚就已经听说商成和杨度在紫宸殿上打架的事。他天分虽然高,可毕竟读书识字不久,很多隐藏在书本背后的深奥道理还领悟不出来,因此,尽管他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古怪,但也没想太多,更没太把商成与杨度交恶当成一桩了不起的大事。他只是奇怪,为什么商成能在拳脚上吃亏。杨度一条腿都被商成攥住了,站都站不稳,商成为什么不顺势一脚把杨度踢出去,而是要耽搁工夫拿拳头去砸一一这不明摆着是在等谷鄱阳上来劝架么?
他越说,商成就越觉得他言辞闪烁,不是别有心思就是收了人家老许家的好处,在帮人说话。他放下书,直视着段四说:“你叽里咕噜地扯些什么淡?一一有屁就放!”
“也不算是浑扯吧?”段四挠着下巴颏说道。他低着头,身子好象也有点站不稳,立在那里扭来扭去,哼唧着说道,“我就是觉得吧,您……”
商成离他不过五六步,却楞是没听清楚段四在嘀咕些什么,忍不住呵斥他说:“大声点!”
“您……”
商成还是没听清楚。他瞪着段四,问道:“你收老许家的东西了?”
“怎么可能?!”段四的声音立刻大起来,而且发音吐字都很清晰。
商成这回是听得一清二楚。段四以前是有点贪心财货,可现在绝不可能还留着这毛病;这一点他很清楚。他更奇怪了。娘的,段四一个直来直去的浑人突然变得扭扭捏捏起来,这是在搞什么名堂?这念头只在心头一转,他就瞧出点端倪,便笑着把书卷再打开,漫口问道:“这么卖力气地帮老许家说话。一一你是瞧上他家的闺女了吧?”
段四的那点心事被他当场揭穿,顿时就笑起来,嬉皮笑脸地靠进两步帮他在盏里斟满苦茶水,拍着马屁说奉承话:“就知道瞒不过您的法眼!是他家老三的二闺女……”
商成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瞧上了就自己请托媒人去说亲。你现在大小也是个将军,老许国子不过是个六品校尉,你与他家结亲不会辱没他家的门楣。再说,老许家不过是个开国子,你今后也未必就没有封爵,更未必就只是个开国子的爵位!所以你直接上门提亲就是了,不用担心他不答应。”停了停,又说,“今天这顿饭我还是不去了。你放心,就算我不去吃饭,老许家也不会在亲事上刁难你。”说完便低下头继续看书。
段四这才意识到商成与杨度打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他愣了一下,就笑道:“那我去和许家的老大说一声。”
商成没再言语。
可没过一会,段四又回来了。不过这回不是老许家,而是有人前来拜谒上柱国。
商成有点不耐烦。在京城里住着,最让他烦闷的就是三天两头地有人跑来打搅,让他没个清闲时候;哪怕外面人都说应县伯府门槛高,却偏偏还有那么多的长腿家伙想跨进来攀交情套近乎。所以说还是燕山好啊!在燕山卫那一亩三分地里,阖卫镇的文武官员都是他的下属,没有公务谁都不敢胡乱搅扰他;他要是想躲个清净,都不用开口,咳嗽一声自然就有人帮着招呼。可他在京城里想避个清闲,别说是咳嗽一声两声,就算拎把刀子站门庭上堵着门不让进,也会有“热心人”过来捧场逢迎,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声:应伯果真是刀法无双……
他不高兴地问道:“又是谁家请客?”
“不是请客,是来拜谒应伯的。”因为事情与自己无关,所以段四又恢复了老嘴脸。
“拜谒应伯?”商成急忙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顿了顿才记起自己就是应伯。他随手就抄了支毛笔砸过去,问道,“谁要见我?”
“两个开国侯。”段四说。他把手里的一沓厚纸贴里的头两份翻开看了看。“一个姓苏,一个姓候,都是四品的勋衔。只是很面生,我从来没见过。哦,对了,他们俩都还领着人来的,说是自己家里最没出息的小子,今天领来认一下应伯府的大门。那俩小子……”他又翻了翻谒贴。“……那俩小子一个叫苏破一个叫侯定,都是在澧源大营里吃粮。一一他们还递了履历。”说着话,就把一堆东西放在大案上。
商成仰脸想了一下,总算记起来来的人是谁。那一晚他与王义在个什么梁风大酒肆里吃饭,当时就是苏破和侯定来参见过自己。自己当时没理会他们,想不到他们倒是有心,回家搬请了长辈趁着大年时节来拜谒自己。呵,两位开国侯所谓的“认门”,大约就是想把娃娃塞到自己的麾下听指挥吧,不然怎么还教娃娃带上履历?可惜他们搞错一件事,他商燕山自己都在“养病”,哪里有机会去帮他们指教后辈啊!
不过,两位开国侯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他叹着气对段四说:“见吧。你去请他们到外书房坐下,我马上过去。再找人知会下灶房,看能不能弄一桌能摆出来的酒席,不行就去外面请几个大厨回来。”说着他就来了气。“高强和李奉搞的什么破事!花那么多钱,请回来的厨子连个象样的饭菜都做不好,弄得我在家就不敢请客!回头告诉他们俩一声,再请不来好厨子,我就把他们送回燕山去守烽火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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