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突竭茨人的诡谲动向,兼着副相职务的兵部尚书提供不出什么见解。要不是今天商燕山突发奇想,兵部甚至就从来没有注意到突竭茨的左右两翼竟然是在轮番入寇。被张朴从紫宸殿上紧急招来的礼部与藩属院的几位官员都有点莫名其妙。礼部虽然主管着大赵与各国的往来,但主要精力都放在藩国属国上面,对于突竭茨的了解极少,不可能有什么建议。藩属院就更是有道理,他们管的是赵地的僚民夷民以及向大赵进贡称臣的海外藩国,哪里有空理会什么突竭茨一一难道突竭茨也是大赵的藩国?同样兼着副相的礼部尚书还振振有辞地替自己和同僚辩解说:大赵乃冕服采装之地礼仪兴盛所在,泱泱华夏堂堂天朝,对胡蛮夷越等蛮荒化外不识教化者所知了了,本属寻常;此为古之旧例,自汉唐以来无不如此,不须惊讶,也无庸张皇!
这个观点立刻得到正堂上所有文官及绝大多数将军们的点头赞同。
眼前出现的这种局面,商成一点都不惊讶。从东元十九年春天他在北郑拿到那幅潦草得近乎什么都没有的军事舆图开始,他就不再对这种情况感到意外了。他甚至觉得,发生在他眼前的事情很正常;不是么?虽然《孙子》中早就提到“知己知彼百战不迨”,但孙子说的“战”其实是内战,这种战争中做到知己知彼很容易。因为不管是秦楚燕还是赵魏韩齐,即便彼此以秦人或者楚人相区别,但大家穿的是差不多的衣服,说着同样的话,看着同样的书,遵守着同样的传统与习俗;这种情况下,秦人想了解楚人的政治经济军事情况,当然很容易,楚人想了解秦人的社会变化,也并不困难。但现在大赵与突竭茨的战争是对外作战,在这种军事冲突中想要“知己知彼”,没有长时期的细致准备,怎么可能做得到?他觉得,在秦朝以来到现在的几百上千年里,唯一能勉强算是“知己知彼”的对外战争,大约就只有西汉张骞通西域的汉武帝时期,以及玄奘西行之后的唐太宗到唐玄宗时期。就是有了张骞和玄奘他们这些眼界开阔敢于牺牲的先驱,汉武帝才可以把匈奴撵到欧洲,唐初的几位皇帝才能够把手伸进中亚,然后凭借着统一的国家、清明的政治、安定的社会、发达的经济以及无可匹敌的军力国势,从而开创出万古流芳的汉唐气象。而现在的大赵呢?国家是统一的,这没有争议;政治算得上清明,他能体会得到;社会也安定,至少他没听说里有农民闹起义;经济更是无可置疑地发达。假如再有强大的军事力量做保障,蒸腾国势只在须臾之间,随之而来的也必然是个足以载入史册的辉煌时代……
他猛地抬起头!
他突然明白了张朴与董铨他们的政治抱负。
在今天以前,他从来没去打听过南进派与北进派的政治目的与政治主张。他以为,无论是南进还是北进,其实就是文官们在为互相倾轧而寻找的一个借口。毫无疑问,这与他的立场及想法想左。一直以来,他都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纯粹的军人,他也是按照自己所理解的军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哪怕他在提督任上要间接地管理一些地方政务,但本质上还是个军人,所以他觉得文官们的事情与他的关系不大,不用淘费心思打听琢磨。但是,就在刚才,就是现在,他终于明白过来南进派与北进派的政治目的究竟是什么了!盛世,他们追求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开创盛世!不管是南进派还是北进派,他们最终的政治目标都是要带领大赵迈进汉唐以来的又一个盛世!只不过,张朴他们希望盛世的到来是水到渠成,而董铨他们却是期待一场狂风暴雨般的胜利,希望用突竭茨人灭亡的丧钟来宣告盛世的到来……
张朴和董铨他们追求的竟然是开创大赵盛世!
这个不经意间的发现让他激动得浑身战栗。他的心在胸膛里不争气地砰砰狂跳,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甚至出现了轻微的痉挛。汹涌的洪流排山倒海地向他压过来,顷刻之间就淹没了他。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盛世呵……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才从澎湃的心潮中渐渐地清醒过来,一种神圣的责任感和庄严的使命感在他的心头油然升起。这种感觉既教他胸怀激荡,又让他手足无措。他完全没有料想到张朴他们的志愿是如此宏大,以至他根本没有一点的心理准备。他既为自己能亲身参与到缔造盛世的千古伟业里而感到自豪,又为自己眼下的处境而焦急一一他以前的专业是中文和哲学,现在根本派不上用场;他能够拿出手的本事都在战场上,却偏偏要留在上京养病;哪怕这“养病”并不是真正地养病,也足以教他再有劲也使不上!唉,这该死的头疼和眼疾,都是它们害得……
他正在心里咒骂着自己的病,忽然觉得有人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揎了一把。他抬起头,看见提醒他的人是一个在正堂里斟茶倒水的公廨文书;然后他就发现一屋子的人都在看着他。
张朴望着他,关切地问道:“应伯,是不是头疼的毛病又犯了?”抛开彼此的分歧不论,他其实很欣赏这个年青的上柱国;倘使商成没有在战场上负过重伤,又不是那么风风火火急着北进的话,他真想劝他脱离军旅踏上仕途。何况商成刚刚还明确表态支持南征,他就更需要表现出自己的关心。
商成有点尴尬地放下胳膊,支吾了两下,说:“……有一点。”他刚才拿着拳头砸自己的头,不料想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别人产生了误会。他顺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娘的,他刚才居然热泪盈眶?完了,这下算是丢脸丢到家了!
张朴说:“你要是捱不住,就先回去。”又对文书说,“把屋子里的火盆撤两个下去。再知会太医院一声,回头让他们派几个好大夫去给应伯仔细诊治。”说着,他很不满地乜了杨度一眼。不过是演场戏而已,你不朝商燕山的身上揍而偏偏朝他脸上砸,是想假戏真作么?
杨度板着一张脸坐在座椅上,根本不在意那几道责备的目光。
因为渤海的报捷赤骑即将到京,张朴为首的几位宰相副相还有别的事需要处置,所以宰相公廨的临时会议在未时正刻前后就结束了。这次会议没有拿出什么具体的议案或者决定,只是确定了近期军事调整的一个大致方向,在不耽误南征的情况下,朝廷将逐渐缩小对渤海与燕山两个北方卫镇的支持,同时逐步加大对定晋和陇西的粮秣军资输送。另外,张朴还提议让吏部尽快拟个文书,让叶巡进文华殿大学士,然后代表朝廷去渤海卫犒赏郭表所部,并促请郭表及有功将士赶在下个月圣君寿诞之前到京献礼。这个提议立刻就得到几位副相的赞同。
大约在申时初刻前后,商成回到了应伯府。他才洗过脸换了身衣服,正打算睡个午觉,侍卫就来报说,李穆来了。
商成皱起眉头,说:“你就说我还没回来。”他现在很后悔认识了李穆。不是说名士都有傲骨么,怎么就没长在李定一这个著名的天文学家兼数学家身上呢?
“他说是来请你赴宴的。”侍卫说。
“不去!”商成很不耐烦地挥了下手。前几天李穆也有两次说要请他赴宴,还好他当时留了个心眼,先打问了一下是什么样的宴会,结果一个是赏腊梅的诗会,另外一个是更扯淡,竟然是内教坊搞的一个叫什么点绛唇的花魁会一一其实也和诗会差不多,哪个歌姬舞伎得到客人的诗令既多且妙,那她就是今年的花魁。他当时就教人送客。李穆也不想一想,这两个地方是他应县伯能去的?一支小令都能让他把头皮挠破,他还敢参加什么诗会?
“他说,今天晚上是田岫田大人做东。”侍卫又说。
商成愣了一下。李穆请客他是肯定不去的;但这顿饭是田岫请客的话,他就不好不去了。他把人家一个女子错认成先生,还到处打听别人的下落,虽然不是出于有心,但总觉得很有些对不住别人。他需要机会认真地向田岫道个歉。
他见到李穆时,劈头第一句就问:“今天晚上还有谁?”
“除了我,再没别人。”李穆作着解释,“青山这两年一直在念叨你当初的援手,是诚心诚意地想要答谢你,你总得给她了结心愿吧?她这次回京,实职差事一直没有落实,所以就没赁房子,只在两位公主家里轮流暂住,想谢你也没个合适机会。恰好今天两位公主都进宫朝贺,所以就请我来邀约你。”看商成不言语,以为他不情愿,就劝说道,“青山的脾气倔强,她家尊翁都管束不住的,认定的事情十匹马也拉不回头。你就过去喝一盏,等她称谢了就走也行。一一回头她好安心地帮我烧琉璃。”最后一句话终究还是暴露了他心头的小盘算。
去赴宴的路上,商成问李穆:“你刚才说到田岫的尊翁,是说她父亲吧?她爹……她家尊翁是谁?”自从知道田岫就是田青山,他就再没找人探问过她的任何情况,所以对她的身世一无所知。
“还能是谁?田望田东篱啊!”李穆说。说完他才反应过来。他惊讶地望着商成,问道:“你居然还不知道?”
商成没吭声。他不知道田岫是个女子,当然就更不可能知道田岫的爹就是田望,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不过他还是有点好奇,那个早年因为刘伶台案丢掉官职的户部还是吏部侍郎田望,怎么生养了一个如此古怪的女儿。田岫不单跑出门来做了官,还独自闯荡出偌大的名声,关键是还有那么多的巧思妙想一一当然也可以说是真知灼见或者一派胡言……
李穆也不知道想起来什么,坐在马背很长时间都没言语,良久才叹着气说道:“她和田东篱见解不同,前头两父女经常吵架……”
“吵架?”商成猛地扭回身,瞪大眼睛望着李穆。田岫和父亲田望经常吵架?还是因为见解不同而吵架?两个名满天下的人物,青山先生和东篱先生,因为学术问题上的分歧而在家里吵架?哦,对了,李穆说的是见解不同,而不是理解不同,看来争论的焦点还不是书本上的那些学问,而是别的东西,说不定还是政见不同……他忽然觉得脑子有点不大够用,使劲回忆了一下,才不太肯定地问道:“我记得,东篱先生是支持北进的吧?”
“对,他当时就一直呼吁向北先打突竭茨!”李穆说。说到打突竭茨,语调更是铿锵,连捏着缰绳的手都有点发颤,一听就知道是个坚定的北进派。
“……田大人,我是说青山先,先……就是田大人了,一一她是南进派?”
“差不多算是吧……”
商成有点迷惑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差不多算是”?
“青山也不完全算是南进派。”李穆大约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还得临时组织句辞,所以话就说得比较慢。“就象我,很多人都说我是个北进派的人,可实际上我和田东篱他们却根本就不算是一路人……”
商成笑了笑。这么一说他就理解了。不管是南进派还是北进派,内部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肯定还会因为政治主张不同或者师承不同或者家乡的地域不同等等之类的原因,再细分出很多的小派系。这些小派系虽然在大方向一致,但彼此之间的区别还是很大。李穆说他与田望不是一路,也很正常啊。
“……认真说起来,其实哩,我和青山,我们大约才能算是一路人。”李穆说。
商成顿时变得张口结舌,半天才说道:“你们俩,你和田青山,一一你们才是一路人?”他当然知道李穆说的“一路人”是什么意思,这是说他们俩在政治见解上很一致,而不是说他们俩有什么既不好说也不好听的男女关系。想想看,自己就喊了田岫两声“先生”,她就能话里藏锋地挖苦自己,请自己吃个饭她还要找个既与两边都熟络又素有令名的李穆来作陪,由此就可见这个人平时是多么地爱惜自己的羽毛了。
李穆呵呵一笑,说:“若非如此,我与青山怎么可能结为挚友呢?你想,我一个北进派,她一个南进派,见面还不得打起来?”
商成点了点头。这话说得透彻,凡事只要涉及南北之争,再好的朋友都有可能翻脸。他眼前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田岫和她爹田望,他们两父女不就经常在家里吵得鸡飞狗跳么?可他也有点迷惑不解。就他所知,朝堂上的南进派代表是张朴和叶巡,北进派领袖是董铨,在南北之间还有以老相国汤行为首的一大批中立派官员一一象真芗薛寻陆寄狄栩他们都是如此一一他们可以称为实干派。怎么在这三者之外,还会有个似南似北又非南非北的群体,而且听李穆话里的意思,这种人似乎还不在少数。南北两派的政治理想是开创盛世,估计汤行的目标也肯定是这样,那么李穆与田岫他们这些第四派,他们的政治目的又是什么?
他半天都琢磨不出李穆他们还能有什么比开创盛世留名青卷更高更远的目标,索性就掐断了自己的思绪。
他觉得,政治这东西果然很复杂,显然不是象他这样的上柱国敢随便混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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