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外使女第一声传话的时候,王义便知道苏破和侯定肯定不是来找自己。虽然他和他们算不上很熟悉,但因为几家的父辈人曾经在一起共事过好几回,所以在私下里彼此都不以封爵勋衔相待,所以苏破和侯定要见他的话,直接就敲门进来,不可能让人传话,更不可能说什么“请见”。
等使女传第二回话时,他就势放下盏站了起来,并且向后退了三五步。
两个歌姬也连忙离座避席。她们躲闪到商成身后的木壁边,垂下双臂,双手互搭着低下了头。
苏破和侯定刚刚踏进门,虎踏一步就单膝点地双手握拳抵额向商成施了个军中进见的大礼:
“职下苏破(侯定),晋见大将军!”
商成有点发懵。他现在是正三品的上柱国,两个八品校尉晋见时行如此郑重的军礼倒是很平常。但这不是在军中。在军营里,下属大礼参见之后,要不自行归列,要不就有随在他左右的掌旗中军或者掌令中军叫他们归列,再不就是当座的副职比如郭表张绍等人命他们归列。可他和王义出门就是为了舒舒心心地吃顿夜饭,侍卫都没带一个,现在让谁去叫苏破他们站起来?他自己也不能下这个令。苏破他们一来勋阶太低,二来既不是冒死突击破敌归来也不是跋山涉水艰难驰援,功劳资历都没有,仅仅是平常的参见,他要是亲自下令的话,以后再有号令指挥的事,如何区别将士有功与无功的待遇厚薄?
好在还有王义。
王义知道商成因为什么为难,赶紧上前两步,两臂伸开虚扶了一下,说:“两位请起。”
有他的这句话作铺垫,下面就好办了。商成跟着也就说道:“都起来吧。”又说,“这是寻常的见面吃饭,你们都不要拘束,过来坐了一起喝酒说话。”
几个使女连忙再抬了两张座椅安置在桌边,纤娘子也取了两付干净的碗筷酒盏,摆在王义的下首。
纤娘子这般做法也是循着平常道理来的。平时来梁风酒肆的客人,也有酒至半酣时添碗加筷的事,通常就随着各自的身份,按着师从先后、年岁大小或者官职高低重新排个座次。可梁风的环境毕竟太过精细雅致,与军旅中大开大阖的手段氛围大相径庭,所以将领们来这里待客燕饮的其实并不多。即便偶尔有一两拨人过来,也都是些读书人出身的将领,不是谈诗令论篇章就是譬说天下万象各地见闻,做派与一般文士无异。她觉得,苏破与侯定的勋衔职务虽然都不高,但也不是一般人。苏破与侯定的父辈都是四品将军,也都封着开国侯,比开国公是远远不及,却比一个县伯要少胜几分,所以就想当然地以为应该如此摆设座位,也好使四位客人不觉得生疏拘束。
她能如此设座,苏侯二人却根本不敢就座,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等商成说话。纤娘子不懂军中的规矩,他们却是一清二楚。别说他们两个小小的八品校尉,就是他们的父辈在这里,也不敢和一位上柱国同桌对座饮酒。即是王义,他能与大将军吃酒玩笑,也不是因为他的毅国公封爵,而是因为他与商燕山是知交好友彼此已经熟不拘礼了;不然的话,他区区一个明威将军,也没有与上柱国对座的胆量。
商成看他们的神情就知道他们俩心里在想什么。军中的规矩向来就大,这与他是不是摆架子无关,而是实际情况需要如此。为什么在军队正职就是正职副职就是副职,大一级永远都是大一级?因为军队中讲究的就是纪律严明追求的就是号令清楚,否则战事中军令多出造成指挥混乱,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他也知道苏侯二人不敢坐,只好先让王义坐了,再招手对他们说:“说了让你们坐下,都还不站着做什么?”
苏破和侯定都听出他的话里带出一丝不悦,赶紧过来,先把座椅向后挪动了几寸然后才坐。坐下来也是双手扶膝腰板挺得笔直,双目绝不邪视满面都是肃然。
商成提起筷子又无可奈何地放下。到京城都有半个多月了,好不容易出门吃顿便饭,结果还撞见俩愣头青的小军官要听他训话;这饭还吃个屁啊!何况这俩军官当时只是临时在他手底下效命,并不是真正归属他号令,他有个狗屁的话要朝他们说!他把目光从苏破脸上移到侯定脸上,再从侯定扫视回苏破,见他们俩既不是来陪自己喝酒也不象有什么事要向自己请教,就准备摆手让他们滚蛋。
他不说话,苏破和侯定自然不能先开口。事实上,他们俩是希哩糊涂过来的,自己都说不清楚这趟过来要做什么。来答谢当年莫干的救命之恩什么的毫无意义,军旅中也不讲这些。况且商燕山需要他们去感激?别人是上柱国和实封的县伯,他们能拿什么东西去答谢……是来晋见大将军么?他们不是商燕山的部属,完全可能不被搭理。别说是他们俩,就是他们的父辈亲自来请见,能不能见上都得看大将军的心情。应县伯府门槛高,这事他们不是不知道。
可他们还是来了。
眼下,在商成的注视下,两个人都有点手足无措。虽然阁室里烧着火盆,但温度并不算太高,两个人的额头鬓角却是热汗直冒,顺着脸颊脖颈流淌;还不敢拿手去擦拭,只能直坐着目视前方。
王义却能猜出他们的几分心思。商成在燕山卫的威信就不说了,但在燕山以外却没什么名声。就是王义自己,要不是他的两个叔伯长辈参与过宰相公廨去冬今夏的两次绝密军事会议,私下透了一点风声给他,他也不可能知道商成都有什么本事。因此,除了朝中的一些重臣和军中的老将宿将清楚商成的厉害之外,象苏破或者侯定甚至于他们的父辈,却是谁都不知晓他的手段。而且有些事大家心里都清楚。今天春夏之交商成才在莫干吃了一场败仗,据说当时他惟恐逃晚一步被敌人合围,慌乱得连粮秣军资都弃之不顾,连夜奔逃鹿河,显然是教敌人吓破了胆。虽然秋末冬初孙仲山在黑水西门胜在燕东连番大胜,但当时他早已经去职养病,署理燕山军政的是郭表,所以两场大捷都与他毫无什么关系。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没赫赫战功二没辉煌履历,晋升之快却是立国百十年以来无人能相比拟,东元十八年燕东屹县一战晋七品校尉,十九年莫干一战晋五品将军,二十年张绍在燕中取胜时他恰恰在京述职,沾光张绍就成了正四品下的怀远将军,今年更是诡异,别人打生打死才搏个一勋半职,他在旁边闲着养病却跨过柱国直晋上柱国,连封爵都与别人不同,是有封国的实封县伯。还有一点,那就是无论是谁,无论想什么办法,都打听不出商成到底干了些什么事才能蹿起得这么快。所以很多人都对他的好运道感到不解与好奇。特别是军旅中的那些年青将校,他们一方面想知道商成的本事能耐,另一方面,更想学着他的诀窍来个一飞冲天。所以苏破和侯定过来晋见,大约就是打着这个主意。
当然,他们过来,也有另外一层缘故。苏破任职的右骠骑军在前年北征时战损严重,在战场上的表现也与其澧源上三军的称号不符,所以朝廷一怒之下就一直没有恢复补充右骠骑军的兵员。不仅不补充,兵部还不断从右骠骑军和右神威军里抽调所剩不多的将士补到其他军里,所以这两年军旅中一直在流传着两个军早晚要被裁撤的话。苏破这个营尉其实早就有名无实。侯定的遭际也差不多少。威武军是十九年北征的主力之一,北征失利之后当时的司马和司马督尉以及军旅级将校都被撤换,新来的军司马和侯定的父亲结有宿怨,当然不可能待见侯定,上任没几天就挑个小错把侯定从骑营副尉的职务上撸下来,随便指了个草料场让他去当指挥使。就因为这,侯定被气得大病一场,直到今年夏天才算好转过来……这两个都是心高气傲的人,在职务时多半得罪过一些同事同僚,如今不受重用了,背后自然有人朝他们砸黑砖说小话在上司面前搬弄是非,日子肯定不好过。再加他们的长辈既不在萧系也不是杨系,早就在军中靠了边,根本帮不上他们什么忙。所以他们俩这番过来,肯定也有在商成面前留个好印象的想法。他们大约在想着,管他商成是侥幸蹿起还是走准了门路,好歹也是位上柱国,他说一句话,萧坚杨度不听自然是理所当然,可换了别人,还有几个人敢不听?
他在心头揣摩着苏破和侯定的想法,就站起来给他们倒酒。
苏侯二人连忙站起来,捧着盏说:“不敢。”
王义不理他们,把他们手里的盏都斟满,轻轻的声音哼了一句:“还楞着?快给大将军敬酒!”
两个人这才激灵一下反应过来。苏破领头,双手捧起盏面对商成,“职下”两个字才说出口,商成已经不耐烦地摆手说:“我今天的酒已经有点沉了。你们要是没什么要事,喝了这碗酒就退下去吧。”
苏破和侯定楞了一下,才先后说道:
“……是!”
“……职下凛遵钧令!”
说完不再赘言,低头大口吞了盏里的白酒,便这样捧着盏一步步地退出阁室,直到门口的使女掩下棉帘。自始至终商成也没再多看他们一眼,倒是王义把他们俩送出门,在门外拉着手与他们说了好些话。
重新坐下之后,王义沉吟了半天,最后还拿定主意劝告商成两句。他觉得商成做得有些过分了。虽然苏侯两家眼下不得势,但耐不过人家长辈在军中的资历长远,商成得罪两个后进不要紧,总要给他们的长辈一个面子吧?就是不温言抚慰俩人几句,何至于连他们告辞时也不起身相送?
商成被他的一番劝告弄得目瞪口呆,默了半晌才问道:“你没喝多吧?”他记得王义是十来岁的时候父亲祖父才相继去世。十几年的时间,怎么两个老人就没教王义一点用得上的东西?还有王义那两个叔父伯父,平时也不指点一下毅国公么?让他去送两个八品的校尉,这不是扯淡还是能是什么?!
王义瞪起眼睛望着商成。他有点恼怒。他好心好意地劝戒商成要虚怀若谷而不要自恃傲物,免得不知不觉就得罪别人,结果却被商成讥笑嘲讽,这不是一片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么?
商成自顾自地只管吃喝,压根就不理会王义。一顿饭吃得断断续续,酒也喝得很不畅快,他还很不高兴哩!
他们俩一个沉默不语一个闷头吃喝,酒席上的气氛立刻就有些压抑。两个歌姬这回才算真正见识了什么是将军威仪,连酒都不敢再劝,绞着丝绢坐在鼓凳上一声不吭,生怕不小心招来一场祸事。
就在这时,阁室的正门却吱嘎一声被人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先对王义说:“刚才听梁风的姑娘们说,你在这里设宴款待贵客,我还当是她们哄骗我,没想到你居然就真在这里。”说着转过头眯缝着眼睛看了商成两眼,似乎是在回想什么事,突然一合掌,笑道,“我道是谁如此地面善!一一哈哈,应伯,去年一别,这一向以来可是安好?”
这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眉目清秀,稍稍带点八字的黑眉下一双黑得发亮的瞳仁在灯笼的黄光里熠熠生辉;幞头,皮裘,厚底靴,打扮并不如何出奇,但浑身上下收拾得紧凑利落,配着嘴角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恬静澹泊笑容,愈加显得风度翩翩。商成只楞了片刻就记起来这人是谁,正想退开席桌起来见礼,王义先站起说道:“七王,你怎么来了?”
进来的人就是去年冬初曾在皇城里与商成有过一面之缘的济南王陈璜。
陈璜先与商成还了半礼,这才对王义说:“我下午听人说,青山从长安回京了,还从太白山请回来定一先生。这不是,我约了仲宽公和文实公两位,还有李暂李长观,一起为他二位洗尘。”
商成对京师不熟,没听说过陈璜的那两个长安客人,只知道济南王在这里就是为他们接风。不过,既然能让济南王相请,让朱宣和常秀一道做陪,肯定不是当今的大儒就是文章大家。他顺着陈璜的话说下去:“早知道七王要在这里设筵席的话,显德和我就该过去蹭上一顿夜饭。”他很粗鄙地拿手揉了下肚子,惋惜地望了一眼满桌狼籍的杯盘碗盏,叹着气说道,“哎呀,这都吃得酒足饭饱的……”
陈璜知道他是在作戏。商燕山粗鄙?他要真是粗鄙,张朴会对他那么小心慎重?他真要是个莽汉,叶巡能被他一声不响便收拾得差点要请辞?什么粗鄙莽撞,不过是在婉拒自己的邀请罢了。他也不恼。反正他就是想借这个机会与商成见一面,得之则喜失亦无碍,因笑着说道:“这就是我的不是了。要不,改天我专一再邀将军,只当是赔罪?”
“好。”商成很爽快地说,“改日咱们再约。但七王说什么赔罪,我可不敢当呀。”
“那就说好了,改日再约。”陈璜笑着告辞。
商成与王义一直把陈璜送出新林轩,直到陈璜和两个随从的身影没进远处的一座院落里,这才回到阁室里重新坐下。
吃顿饭却遇见这么多的人和事,商成再没了喝酒的心思。他有些话想问王义,可酒肆不是说话的地方,略坐了一刻就叫王义赶紧算帐走人。
自从交代王义去结帐,商成就再没说过一句话。直到离开梁风酒肆有几条巷子,他才重新开了口。
他劈头就问王义:“你怎么让济南王也来了?”嘴上虽然说得严厉,但他并没有责怪王义的意思。毕竟济南王陈璜与王义是表兄弟,陈璜又在暗地里与成都王陈瑾争夺储君之位,虽然现在太子还没死,斗争也没到白热化的地步,但各种手段已经渐渐用上。这种时候,王义自然是当仁不让地要帮忙陈璜了。所以王义假托请自己吃饭,替陈璜制造一个邂逅巧遇的绝佳机会,他是一点都不吃惊。
王义楞了一下,然后无奈地说:“他毕竟是我表兄。”又苦笑着说道,“我就说这事瞒不过你,他还不信……”
商成沉默了很长时间。他也是斟酌和考虑。良久,他才再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嘉州?”眼下京城里各种大事小情都积攒到了一起,说不定哪天就会全面爆发,真正是个风雨飘摇多事之秋,任他是谁,牵扯进去一个不小心都会栽大跟头,虽然他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朋友被卷进漩涡里受伤害,但济南王陈璜和王义是表兄弟,王义想不沾边都不可能。唉……
王义犹豫了一下,说:“兵部本来说要我在元宵之前就离京的,但前天晚上成都王也找过我,说……”他停下来,有点拿不定主意到底告不告诉商成。
“他说什么?”
王义迟疑了半天,直到把一条幽深寂静的长巷走到尾,才说道:“他说,要替我在当今面前提亲,请当今把长沙公主下嫁到我们王家。”
他说得并不隐晦,也丝毫都不含糊,可商成还是楞了半天才把长沙公主与陈璞联系到一起,又转了下脑筋才反应过来,“我们王家”就是指的王义自己。他在肚皮里嘟囔了一句粗话一一直接说陈璞嫁你就是了,非得绕上俩圈子!但他马上就警觉起来:这事情绝对不是那么简单!
他不忙把整个事情串联起来朝深处思考,而是先问王义:“刚才,就是我们才进梁风的那阵,就是苏破摆寿宴的地方,我看见一个女子看你的眼神不对,是不是?”
王义神情蓦地变得有点不自然起来。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说:“是涂国侯的孙女。她……这个,她可能,嗯,她也许比较喜欢我。”
商成对王义藏头露尾的话丝毫没有兴趣,他也不关心涂家女儿和王义的私事,直截就问道:“要是你想娶她,她家里会不会不同意?”
“当然不可能不同意!”王义很干脆地说。但他马上就改口说,“可是成都王说,说……还有长沙公主……”
商成截断他的话,厉声说道:“你想都不要想!别说是个公主,仙女你都不能碰!这件事你绝对不能沾边一点!谁都不能沾边。这事碰上谁,谁就可能是个万劫不复的下场!”他沉吟了一下。“你也不要问这是为什么,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你现在最好是尽快地把聘礼什么的礼节走完,争取在成都王向当今替你请婚之前,就把娶涂家女儿的事情定下来!”
眼看着一桩美事被商成说得如此凶险万端,王义再是心不甘情不愿也不敢稍有轻视。但要他现在就马上答应商成,放弃一个公主去娶涂家的女儿,他又觉得很迷惑很不舍。他想好了,明天一一不,就是今天晚上,就是现在一一他这就去见两位伯父叔父,让他们帮忙参酌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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