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正在说话,侍卫高强来了。他带来了几份刚刚到的卫府公文。
商成扫了一眼高强手里那叠公文,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想去接过来的意思。一个月前刚刚坠马痼疾复发的时候,他就向上京递出了紧急呈文,一是叙述自己的病情请求准许离职修养,二是推荐郭表即时接任燕山提督,以利于秋季作战方略能够顺利执行。同时,他也行文通知燕山卫署各个衙门,在朝廷的任命下达之前,暂时由郭表代他行使提督的权利。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他的料想。他原本以为,上京接到他的呈文之后就能有眉目,不管这一仗是打还是不打、是大打还是小打,宰相公廨都必然会迅速作出反应作出决定。哪知道事情在上京一拖就是半个月;这边孙仲山已经从留镇出发进入草原十余天,郭表也在北郑做好准备,随时都有可能发动,他正式接任提督的任命才送到燕山。陆寄和张绍都先后来信表示出某种担忧。他们在信上说,由于郭表的任命迟迟下不来,卫署各衙门的官员已经开始猜测和揣摩上京如此举措的背后,是不是在隐晦地暗示着燕山将有重大的人事变化;燕州城里也出现了关于新任提督任命的一些流言。不过,好在商成在制订秋季战役方略时就已经明确划分了各衙门的权责,而燕东燕西两个方向的作战统统交由前方带兵将领全权处置,所以燕州城里的这些新情况暂时还不会影响到草原上的战事。
张绍在信里还特地提到一个人,上柱国诸序。眼下燕州不少的小道消息都和这位昭余县侯有关。
商成和诸序认识,这次进京还在宰相公廨碰过面。但两个人只是点头交道,话都没说过几句。他只知道诸序是袭的爵位,很早就跟随了萧坚在西南西北打仗,虽然没什么值得夸耀的战绩功勋,但一来资历深,二来有背景,三来是萧系的另外一位重要人物安国公严固的儿女亲家,所以前几年他从陇西卫府调到澧源大营任后军将军时,轻轻松松就晋升了上柱国。当然,这个人到底有些什么本事,也能从他先后担任的职务里瞧出几分端倪:澧源大营的后军,其实就是督管禁军的粮草军械;而陇西卫因为管辖的地盘太大,受道路条件的限制,各地的驻军不可能事事都向提督府请示,因此各军都拥有很高的军事自主权,所以陇西卫府的权利就很有限。再加上陇西提督严固这个人恋权,只要是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发生的事情,再小也要亲自过问,所以陇西的卫府几乎就是个摆设……
段四把一叠文书都接过去。
几份文书都是从燕州转来的军情摘要或者抄本。他翻了翻,对商成说:“孙仲山他们占领鹿河了。”
商成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高强有些惊讶地说:“那么快?这是什么时候的军情?”
“初六。”段四把几份文书都交还给他,说,“十天走了二百四十里,这也叫快?”
高强听段四的口气,似乎还很嫌弃孙仲山进军的步伐太慢。他觉得段四这是吃不上葡萄所以才说葡萄酸。但他没有和段四争辩,只是不服气地悄悄撇了一下嘴。这段时间他一直吵闹着想要下军营去带兵,前两天才被段四狠狠收拾了一顿,所以现在不敢把不满的情绪表露出来。但他的一通闹腾也不是全无好处。眼下段四帮商成处理一些燕州传来的公文,他就跟着沾光,能有机会听到商成和段四分析讨论战事的发展预测后续的变化。他自己觉得,这要比他下去带兵更能学到东西。可惜就是没有军功可拿,勋职升得太慢!
他把眼睛看向商成,看督帅有什么评价没有。
商成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问道:“东庐谷王在白澜河谷的消息,确认没有?”
段四点头说:“孙仲山他们已经确认了,东庐谷王就在白澜河谷。他还带去了六千大帐兵。”
高强高兴地说:“这下好了!等他回援莫干,郭大司马再带兵把白澜河谷一剿,等他掉头回来,咱们在北郑的三个骑旅正好赶去莫干,马踏黑水旗卷草原!”他激动地挥了下拳头,就好象黑水城现在已经被打下来了一样。但他马上又耷拉下脑袋叹了口气。这么漂亮的一场大胜仗,他竟然没能赶上,这真是太教人丧气了。
商成和段四却都没有说话。
商成从脚边拣起一片半枯的枣树叶,漫不经心地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孙仲山孙奂率大军出留镇是在七月二十五,到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天,这么长的时间,大赵再次出兵的消息眼下应该传遍了草原,东庐谷王也必然已经知晓。可是知晓是一回事,突竭茨人下一步可能采取什么动作却是另外一回事。他和卫府都判断东庐谷王会先作回援莫干的打算,待郭表出击之后便会误判燕山卫要再把上次战事的方略复用一遍,接着就会将计就计想先击溃郭表部随后攻陷燕东。可是,万一东庐谷王横下心不做回援,直接率军攻打燕东的话,战局会如何发展?在这种情况下,郭表还能不能下决心把那三个骑旅派去莫干?再或者,郭表把握的出击时机不对,在东庐谷王犹豫迟疑将动未动之时就动作,结果反而暴露出赵军的虚实,被敌人抓住破绽……
右边颅内突然钻出来的一阵刺痛,让他不得不放弃对战局的推演和思索。
这该死的头疼毛病!
燕东这一仗的变数最多,战机稍纵即逝,偏偏郭表和孙仲山又都是谨小慎微的性格,让他们俩谁去打,他都无法真正放心。可这该死的头疼却让他无法亲自指挥!
他痛苦地捏着拳头在头上使劲敲了几下。
头疼渐渐消失了。他皱着眉头,问道:“今天是八月十四吧?”
段四和高强莫名其妙地点点头。段四说:“名天就是中秋。晌午我还听说小姐说,让人准备些上好的核桃仁莲子松子还有砂糖。看样子,小姐是要自己做月饼……”
“郭表在燕东也要动手了。”
段四没吭声,半晌才不安地说:“我估摸着就在这两三天里。可咱们几乎不清楚突竭茨人的动向,出兵的时机全靠揣摩和猜测。胜负也是一半人为一半靠老天爷帮忙。郭表的心思又实在是太细密,要是稍微迟疑的话,一个不好就是……”他没再说下去。下面的话太不吉利了。
商成的视线定定地落在手里的枣树叶上。段四说的都是老话。郭表去打白澜河谷肯定吃力;换成孙仲山去也好不了多少。更关键的是,留镇大军的进展太慢,给突竭茨人的震动太小了。嗨,他上个月给孙仲山的信里就再三强调要兵贵神速,可临了孙仲山就是这么个表现,十天二百四十里,初六才打到鹿河……
段四思忖良久提出一个建议:“要不,您给孙仲山写封信,让他加快步伐?”
商成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路途太远,等信送到前线,战局都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可别让这封信搅乱了孙仲山他们的想法!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坐在枋州等消息。他想,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两个方向都无功而返吧?他一点都不担心燕东会不会有危险。有郭表和西门胜在那里坐镇,突竭茨人能打进燕东才是怪事。他更担忧的是孙仲山率领的留镇大军。按孙仲山的进军速度,等留镇大军打到莫干,阿勒古的援军也该到了,说不定还有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的兵,再加从黑水城南下的突竭茨人,两万对两万,面对这种局面,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优势的孙仲山会怎么办?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远远近近到处都能看见做晚饭烧灶火时飘起的白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柴禾燃烧时的辛辣味。兵营的操场上也看不见几个人影。在操场远端的伙房前,拎着汤桶端着蔑箩的兵士正排成一队领伙食;营房前已经围着一圈圈的兵……
又有侍卫送来两份刚刚才到的文书。一份是上京正式准许他离职修养的批文;另外一份是抄件,朝廷任命郭表为燕山卫假职提督,直到他伤好为止。
他看罢文书,站起来对段四说:“替我写封信给燕州,让他们无论如何都必须保障孙仲山的粮械补给。我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总之粮道不能断!一一哦,信里不能用命令的口气,就说是建议。具体怎么写,你们俩商量一下。”他走出草亭,忽然又停下脚步,皱紧了眉头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站了半天却又什么都没说,就顺着踩出来的小道走下土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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