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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09)攸缺先生真迹(1 / 1)

常秀的冒失举动让堂屋里的众人都有点诧异,急忙之间谁都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张着眼看他直奔那幅单字中堂而去,都在心里犯疑惑:这家伙莫不是热昏头头晕迷怔了,还是名士风流的毛病又犯了?

朱宣耷拉着眼皮看似在假寐,其实屋子里各人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的观察之中,对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形也早有预期和准备。可常秀的冒失实在出乎他的意料,惊诧之余也不及出声阻止,只能含怒睨视着他,低低声音提醒道:“常大人,”

常秀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召唤,捋着颌下黑白互见的长须,扬着脸仔细审量那幅草书中堂;忽然惊噫一声急退两步,紧皱起眉头,偏着头仔细打量那幅“一笔虎”,伸着食指凌空临摹笔画走向,忽而摇头忽而点头,脸上也是一晴一暗,嘴里还念念有辞:“……不是,肯定不是……不会呀?难道说……多半如此。”

他的这番举止,令屋里的大多数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都扭头看那幅中堂。

一看之下,兵部侍郎真芗和户部侍郎叶巡的脸上都是似笑非笑;狄栩、郭表和张绍的表情却变得有点不自然起来。

这里是商成在家忙公务的地方,他们常来常往,早就这堂屋里的摆设了如指掌。这幅中堂也不陌生,是今年元宵过后才换的。几个人当时就觉得不妥。一来这中堂没落款布局显得死板不生动,二来没落款的中堂传扬出去名声不好听,就劝商成另外换一幅。可商成不听,非说这幅草书字写得漂亮,有猛虎下山的神韵,随便别人怎么说,反正就是不换;别人也拿他没办法。卫署官员里只有陆寄和周翔觉得这幅字不错,夸赞这字的骨架精神布局技法都是极佳,是单字中堂中的上品,便无落款也不掩其瑜。自从陶启去年秋天调职进京,眼下燕山书法最好的就是这两人;既然他们都如此赞誉,别人还能说什么?再说,提督愿意在自己家的堂屋里挂这样一幅子,就让他挂去吧!反正丢的是他们老商家的脸面!

不过看到常秀的痴迷模样,两个京官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朱宣的脸色阴暗下来,沉着声音呵斥了一声:“文实!”

随着这声低喝,沉迷在书法天地中的常秀一下就清醒过来。他马上就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赶紧躬身说道:“老师,”他的岁数其实不比朱宣小几岁,在文坛上崭露头角还比朱宣为早,如今的声势也不弱于朱宣,但他登科当时的副主考官就是朱宣,所以一直以来他都以朱门弟子自谦。他低下头,恭谨地说道,“……老师,弟子知错了。”

朱宣微微颔首,说:“既然知错,那我就不再责怪你了。”他端起茶盏,喝了口水,正想开口同商成说话,叶巡插言问道:“常大人,你是不是觉得这幅中堂似有不妥?”

商成站起来,捧起壶给朱宣的碗盏里续上茶汤。

这一回朱宣没有再给他难堪。他续茶的时候,朱宣的左手食指中指在方桌面上轻轻敲打了两下,表示感激。商成续好茶,他马上就侧过身捧起来喝了一口。这一来是因为口渴,二来他也怕再不理会主人的美意,惹得商瞎子恼火起来,说不定就会做出点教人意料不到的事情……

等他喝过,商成又给他续满,这才放了茶壶一脸微笑地坐下。他也端起碗盏来呷了一口,

眼皮一撩瞥了叶巡一眼,随即就收回去,这姓叶的反应倒是挺快!朱宣一开口说话,他就很有些高兴。这说明京官们在气势上就先输一段;气势一馁,接下来就比较容易对付。而且他也看出来了,朱宣已经沉不住气,要开始追究自己的毛病,只要自己能抵挡住朱宣的第一道诘难,那今天几位朝廷要员上门问罪的事就差不多解决了。谁知道这个叶巡也挺有经验,还知道先拿别的事来做缓冲。这下好了,他这么一打岔,那不管这幅草书中堂是好是坏,最终的结果就只能是双方又站到同一起跑线上……

常秀先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指点着中堂一连吧咂了好几下嘴,却又什么都没说。

叶巡笑道:“文实公,这里坐的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不能说的?”他先称呼常秀的表字,把刚才还泾渭分明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同时也表示这其实是私下说话,与政务无干。顺口又小小地恭维了商成一句,“我和子达也是旧识,深知子达是个豁达爽朗人。文实公既然瞧出这幅中堂白玉有瑕,又何不替子达斧正一二呢?文实公,在座的人都是最知你的,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舒胸襟,子达必然会重重谢你。便是话中有错,我想子达也绝不可能与你计较。”

这番话连吹带捧顺便还话里有话地刺了商成一下,还下了个话套先把商成的手脚缚住,陆寄郭表几个燕山文武都听得清楚明白,嘴上虽然不开腔,脸上却都流露出不豫的神情。

朱宣虽然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实务,可毕竟不是真正的老学究,脑子里把叶巡的话稍一琢磨,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他意,就笑着对常秀说道:“文实,你是大家,诗赋文章都是当世之绝顶,于书画一途上的见地也深,既然子达也有意请你来品评这幅中堂,你可万万不能推辞哦。”

除了陆寄,其他三个燕山官员的脸色马上变得难看起来。张绍甚至还在肚子里骂了两句娘:把个老东西!他哪只耳朵听见商成让常文实来评价中堂了?

陆寄却是无所谓。他清楚自己在书画品鉴上的深浅,也知道周翔在书法上的造诣,他们俩异口同声赞叹这幅中堂,常秀一代文坛领袖,他敢闭着眼睛说瞎话?再说,这幅字是大年初四他来商府贺岁时亲眼见商成所作。当日两个人把酒论书交谈甚欢,至晚时商成酒意已高,于酣醉迷离间即兴泼墨,其势如雷霆,其笔似闪电,疾草狂书一气呵成,其时其景其情,至今仍历历在目,每每回首,尤叹将军威仪大家风范……

商成仰脸哈哈一笑,走过去朝常秀拱手作礼,说:“说实话,这幅中堂自从张挂上去,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说不好的人多,说好的人少,弄得我也搞不清楚它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今天总算是遇见个老师了一一文实公,你千万不能推辞!”

常秀根本就不打算当众品评这幅字。说句心里话,他现在都很后悔自己的轻举妄动。要是刚才他没被这字迷住心窍,等罢了之后找个机会悄悄来一趟商府,随便找个理由,商成也会把这幅字送他;哪怕让他拿点别的东西来交换都可以一一驿馆里现在就放着几卷别人送他的字画;哪怕都送给商成,他也不吃亏!可这个想法现在行不通了。一来有老师的吩咐,二来有同僚的撺掇,三来还有主人的邀请,这种情况下他就是想推辞也无法推辞。他心里叹气,嘴上讪笑了一声,站起来拱手回礼,犹豫着说道:“子达厚情,我就勉为其难吧。”

“文实公太过谦了。”陆寄也走过来。他一过来,屋子里的人也都站起来了,聚拢到中堂前,等着常秀点评。陆寄酸溜溜地说道,“啸傲文坛三十年,普天下的读书人,还有谁不知道您的大名?诗赋文章无一不通,琴棋书画无一不晓,这幅中堂只要能过您的法眼,身价还怕不强过百倍?”

这话里也是有话!

常秀的脸红了一下。有两三个人的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却都带着笑。陆寄的话也是有出处典故的。当年常秀在翰林院做执笔监,有人曾经拿着一幅字给他鉴赏。他断言是唐朝大书法家李邕的真迹,还在书贴的末尾签章留跋,结果被人高价买回家不久就发现是伪作。买书贴的人家找不到骗子,一怒之下就按图索骥找到常秀。常秀没办法,又怕传扬出去败坏自己名声,只好自己掏钱赔了那家人。这事虽然没有流传出去,但是知道的人也不少,陆寄所谓“身价百倍”,就是嘲讽他在书画上的眼光有限。当然,也有借机会还击叶巡的意味在内一一你就找这么个人来品鉴,怕是不能服众吧?

常秀拿锦帕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踌躇着说道:“伯符,你在书画上的眼光比我精深,咱们一道来替子达品鉴一回?”

常秀的话是出自真心。他自觉没把握鉴出这幅草书中堂的来源出处,所以哀恳陆寄帮忙。可这话到了陆寄耳朵里,就听出另外一种滋味。什么叫“你在书画上的眼光比我精深”?我是文章不如你,还是诗赋不如你?当然他心里也明白,自从入仕之后政务繁杂,他就再没时间在文章上下苦功,如今无论文章还是诗赋小令,他都远远比不了常秀。他承认这一点;大家也都知道这个事情。但是今天常秀亲口说出来,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他满脸堆起笑容,摇了摇头,笑呵呵说道:“不敢当,绝不敢当。就请文实公为我等开耳目,寄自当洗耳恭听。”

他推辞得如此坚决,常秀也无可再劝。他走到中堂之前,扬起脸再一次仔细地端详这幅草书。众人也都随着他的视线仔细打量。

大多数人马上就在心里称赞了一声:这字写得漂亮!至于漂亮在哪里,临时可不怎么说得上来。这倒不是说他们全无见识,而是各人的心思不一样。即便都是读书人,但术业有专攻,日常杂事政务也有简繁区别,日积月累,在书画技艺和鉴赏水平上就渐渐地分出高下。而且,就便同是读书人和进士,也不见得人人都能写一笔好字。大多数人读书求学,只是为了跃龙门取功名光耀门庭,至于被称为“敲门砖”的写字,和学问见地胸中沟壑比较,只能算是枝节,所以能拿得出手看得过眼就行,最不济也不能让考官认错以至差之毫厘谬之千里,而使自己抱憾终身……不过,真要是让他们品鉴的话,他们还是能凭着见识和记忆,临时翻出些“意思”来。当然了,他们的评价绝对不能和常秀这样的大家相比较。所以在常秀审量这幅字时,他们都象一个蒙童在等待老师授课那样专心。

但是常秀却久久地不说话。

叶巡就属于一笔字刚刚能拿出手的那种读书人。他是南进派的旗手之一,今天过来的目的就是寻商成的不是,结果被常秀这么一打岔,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氛围一扫而空不说,还为个破中堂耽搁了不少时间。他强捺着心里的不耐烦,小声地问道:“文实,是不是有些话不好说啊?”

常秀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叶巡满脸迷惑,瞪着他眨了眨眼。话不好听就不说,随便挑点好听的辞糊弄下商瞎子不就行了?这边还有大事没做哩!

朱宣也早就站起来看这幅中堂。他凝视着帛卷沉吟了良久,缓缓说道:“文实的意思我明白。这字不好评价,也很难评价……”

常秀立刻用一种感激的眼光望着他的老师。

“我要是没看错的话……”朱宣继续说道,“……这字应该是攸缺先生的真迹。”他在大内多次见过《六三贴》,家里更是珍藏着东元帝亲笔临摹的摹本,所以比仅仅见过《六三贴》一面的常秀更有把握。

攸缺先生?大多数人都有点懵懂。可他们随即就想起来这是谁。屋子里接连响起了好几下吸气声。

常秀低头说道:“……学生也是这样想。但是没有落款,所以不敢肯定。”当然这和他在这方面栽过大跟头也大有干系。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生怕一言不慎又招惹出来什么是非。

朱宣当然知道自己这个老弟子的心思,点头微微一笑,转头问商成:“子达,恭喜了。须知攸缺先生的真迹传世极少,你能有如此收藏,令人羡慕不已啊。就是我这老头子,也是忍不住心动。”他顿了顿,看商成含笑无所表示,心中禁不住微感失落。又问道,“敢问子达,这幅字你是如何得来的?”

商成摇了摇头,说:“不大记得了。您知道,我现在顶着个提督的职务,年关时节地方上送了不少山货年货,军中将领故旧也是针头线脑地朝我这里搬,大概是初四还是初五,家里人整理年节礼物登记造册时,也不知道这幅字是从哪堆物事里翻出来的。您知道,我这家是我妹子替我照应着,她识字不多,帐册也记得乱七八糟,明明是燕山县年前送我的两担麦子,却错记到南郑县头上。结果过罢了年我给南郑县令送麦钱,吓得人家赶紧给我送来两担上好的江南粳米……”说着长叹一口气,似乎很是为自己妹子的愚笨伤脑筋。

朱宣和常秀都是一脸的失望。就是郭表和真芗等人,也是一脸的遗憾表情。只有陆寄肚子里笑得肠子几乎都要打结,脸上却拼命做出一付恼恨模样,就是不怎么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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