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外面有牧民想见自己,商成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先问蹲在身边的石头:“怎么样,能见不?”
这话一出口,坐在火塘边的史十七就是一楞。他一直以为商成就是留镇卫军的旅帅邵川,谁知道堂堂的“邵旅帅”居然没权决定见不见一个草原上的牧民,并且还要为这点屁不值当的事还要去请示自己的亲兵头。他惊讶地瞪视着商成。难道这人不是邵川?可这说不通呀!除了邵川,留镇的军官里还有谁的屁股后面能跟一长溜的卫军校尉?
石头笑道:“你想见还不就见了……”他把通火的铁钩捅在火塘边里,不言声地斜瞄了苏扎一眼;苏扎立刻就会意地站起身出去了。石头又说,“死不了,那群草原人都是从哪里过来的?”
“……说不好。哪里的都有。有几家是住鹿河边上的,也有从莫干北边过来的,还有两家人以前没见过,是今年第一场大雪之后才搬来的。我派人去问过,他们自己说,以前是在黑狼滩放牧,前几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得罪突竭茨人,结果就被撵出了黑狼滩。”
“从鹿河和莫干过来的?都是突竭茨人?”
“真是突竭茨人,敢在咱们烽火台边上过冬?看我不屠他们十遍!”史十七呵呵笑道,“不是突竭茨人,按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是鹿河人和莫干人,百多年前,鹿河边和莫干山下,都是他们几家人的草场;据说早年间唐朝皇帝还给他们封过王,许他们世世代代在那里放牧。”
一个嘴唇上胡须都没两根的小校尉咂舌问道:“真的?还有这事?”
“屁!假的!”史十七朝火塘里吐了口唾沫,“在莫干山边上放过羊或许是真事,可封王封侯一一听就知道是编出来骗人的鬼话!他们自己潦倒得不成样,偏偏还最怕被人瞧不起,只好朝自己脸上贴金。早几年还有一家人的脸皮更厚,别人也就是封个王封个侯,他们不得了,非说自己是哪朝哪代的什么五帝六帝的妹妹的后人,还带着礼物过来攀亲戚,把弟兄们个个气得不行,狠狠地给了他们一通棍棒算是款待。不过他们送的那十头羊确实肥,没办法,只好笑纳……”说着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似乎还在为那两头肥羊的命运感到惋惜。“那羊真是肥。当晚宰了给全哨弟兄打牙祭,结果吃得人人满嘴流油,就连晚上睡觉时放个屁,也是满被窝的羊油味……”
一屋子人全都被他这粗俗的比喻给逗得哈哈大笑。商成拍着膝盖边笑边骂边问道:“那家人,今年来了没有?”
“有五六年没见了。听说是被阿勒古那边的一个大部族给并了。”
对于这样结果,商成并不感到惊讶。他也不就没有再去关心那个可能和汉武帝有点沾亲带故关系的草原家庭。在随时都上演着兼并与分裂故事的草原上,这事一点都不希奇。
笑过之后,石头又问史十七:“烽火台外边这些草原人,你都认识?”
现在,史十七已经明白过来,这是石头在诘问他。他也不点破,呵呵一笑说道:“在烽火台上住久了,还能不认识?不瞒赵校尉,这些人我大都认识,几家的当家人也算是点头熟人。这都是些草原上的小部族,惹不起突竭茨人,也惹不起咱们,所以咱们和突竭茨人打仗,他们就躲得远远地两不相帮。仔细说起来,他们对咱们比对突竭茨人还要亲近一些,草原有个风吹草动的事,他们有时还会事先给咱们送个信通个消息。”
“他们的话能信不?”
“有准的时候,不过他们送来的消息大都信不得。”
石头掏出铁钩,瞄了瞄烧得两根半截暗红的枝杈又埋回去,盯着火堆似有意似无意地继续问:“这些人一年四季都在这烽火台周围放牧?”
“就冬天里过来,其他时候都在东边出马直寨的那片草滩上。虽然说那里缺水,草不肥,牲畜不好养,可就是因为缺水,突竭茨人也不去那里放牧,他们也能躲个清净。等快入冬了突竭茨人向北迁移,他们再搬回来。那边有个水凼,冬天再冷,冰下面也能存住一些水,勉强够人喝牲畜饮。实在不行,还能指望咱们寨子里的两口深井活命。说到底,他们也是一条性命,见死不救的心残事,弟兄们做不出来。何况他们也不是突竭茨人……”
这个时候,苏扎回来了。
商成问他:“都问清楚了?”
苏扎朝他行个军礼,说:“禀大人,职下都问过了。那边草荡里住的是三家莫干人,五家鹿河人,还有两家黑狼人和一家怯尔人。上个月白毛风刮起的时候,他们一起在白狼和神鹰面前立下誓约,现在已经合作一家,公推一个叫哈合热的鹿河人做部族的长者。他们的部族名也就是哈合。”他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道,“现在哈合热就在寨子外面。他带来了苍鹰翎、天鹅羽、女人和骏马与牛羊,想把它们奉献到您的脚下……”
史十七和几个大约知道一些草原风俗的校尉对望了一眼,又都默不作声低下头。
商成问道:“听起来东西倒是不少,就是不值什么钱。一一这是想归顺吧?”
“是!”苏扎直截说道,“献上苍鹰翎,表示他们衷心臣服于您的威严;草原人的纛旗就是用的天鹅羽,奉上它,就表示他们永远听从您的指引;女人是期望您的子孙绵延昌盛;骏马和牛羊是表示他们愿意向您献出他们的财富……”
没等他说完,商成就皱起了眉头。他凝视着火塘中一闪一暗的红光,久久地没有出声。
他并没有去考虑哈合这个小部族的归顺,而是由此联想到一个他思索了很长时间的问题一一如何分化和瓦解突竭茨人。他和张绍很早就在尝试用盐、茶叶和铁器这些草原稀缺的物资来拉拢一些草原小部族,让他们作为战争的排头兵和先遣队,去拖住突竭茨人的战争脚步,去动摇突竭茨人的统治基础。可是,一来是他的时间太紧,二来是缺乏对草原上民族状况的了解,同时也因为没有合适的中间人,这件事迟迟都没有取得什么突破性的进展,招揽过来的只有一些贩卖盐铁和马匹的私贩,或者是草原上的马匪。这些人作为探子去打听一些零星消息还成,可是要想促进战争的进程,作用就非常有限。而那些活动在燕山脚下的草原部族,要么就是死心塌地地跟着突竭茨人,要么就是墙头草,既不想得罪大赵又不敢激怒突竭茨人,往往对燕山卫派去的人都是虚与委蛇敷衍了事,有的甚至当面收了大赵的物资,背过身就拿去突竭茨人面前邀功,然后拿着突竭茨人的赏赐跑来说这些都是缴获,接着就是伸手继续要盐巴要铁器要茶叶要粮食……有些“缴获”甚至被那些不要脸的家伙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出来请功!卫府上的这种当就还不止一回!可他和张绍还在咬牙让卫府继续做这种赔本买卖,不然就很有可能前功尽弃……
更要命的是,这事还不能见光。要是让朝廷知道的话,他和张绍都得吃不走兜着走。即便是朝廷有心不追究,御史言官们也不会放过他们。那些人的笔锋利舌可是比什么都恶毒,写出来的文章肯定能教他们羞惭得无地自容……
唉!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苦笑着说:
“……让那个什么长者进来吧。我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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