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请自来旁若无人地饮酒说笑,屋中的歌伎早就惊得面如土色浑身颤栗。
这个女子正是几年前就被官府以十五贯花红悬赏缉拿且已经“死”过一回的青瓦寨四当家一一黄蜂赵九娘。
十多天前的下雪夜,她在小洛镇驿站中一眼瞥见商成的护卫亲兵段四,当时就吓得连放在临时居所的教坊画牌和包裹盘缠都不敢回去取便落荒而走。她跑得慌张,除了贴身藏着的四颗大真珠,另外几乎不趁什么现钱,丢了画牌更是没了个身份,别说住店打尖歇脚,就是想讨口热饭也怕被人诘问,压根就不敢想远处走。忍饥挨饿在镇外东躲西藏避了两天,直到商成一行人离开小洛,她才趁夜色悄悄溜进镇子。她那时心里还存着个幻想,期冀着燕山官兵只是过路,其实并没有发现她的踪影,燕山兵一走,她还能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锦娘子;等两三年以后风声过去,她再寻个机会把真珠换一大笔钱财,找个这辈子也遇不上商瞎子的地方落个户籍,或者寻个踏实可靠的男人托付一生,或者自己置办起一些家业招赘个好男人进门,从此安心地过上她羡慕已久的平静日子,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可再美好的幻想总归是幻想,它们永远都会在现实的南墙上撞得粉碎,商瞎子是走了,可她的住处也被官府里里外外搜了底朝天,连一根针一条线也没给她留下……
这一下她可算是走投无路了。真珠太扎眼,她根本不敢随便拿出来变卖,既没有钱又没有身份,别处去不了,小洛镇周边也藏不住,难不成她就这样等着官府来抓人?她思前想后,最后把心一横,踩着雪就进了京城,编了个投亲不着又丢了行李盘缠的瞎话,就在这家许记小歌肆签了一年的卖身契,做了个私伎。她想,自己在歌肆里做一年,怎么也能攒下六七贯钱,等约满拿回契纸,不仅又是自由身,还能在官上拿个真身份,到时她就拿这些钱做盘缠去南方,不羁泉州扬州,只要是个热闹繁华地界能落脚就成,再偷偷卖掉一两颗真珠,就在城外买个小庄园隐姓埋名地住下来,过个三年五载,谁还耐烦去打听她到底是赵九娘还是锦娘子?
不能不说,她的盘算还是挺精明。可天算总是不如人算,她躲都躲不及的商大将军,居然会有闲情逸致来这冷僻的许记!
现在,面对好整以暇地坐在几案边说笑的燕山提督,她上牙打下牙浑身一个劲地直哆嗦,哪里还能说出半个字?
商成看她吓得几乎瘫倒在地,一口喝尽碗盏里的浊酒,哈哈一笑说:“我会找到这里,你大概没想到吧?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一一要不怎么会有句俗话叫‘无巧不成书’呢?你说,这事巧不巧?”
此刻赵九娘三魂中丢了两魂,七魄里只剩两魄,浑浑噩噩中听商成问话,胡里胡涂就跟着点头。
看赵九娘认同自己的说法,商成也有点意外。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地说:“我就说过咱们俩是有缘人。我到渠州,你就到渠州;我去北郑,你就跟到北郑;我去了燕州,你就跑到燕州;就连我这回进京,你也不甘落后!”他抄起酒壶,给自己再斟了杯酒,又给赵九娘面前的杯子也添上大半盅。“前头他们告我说,咱们俩在小洛驿擦肩而过,我还惋惜过好半天,特意让他们在镇上找了你两天,可左找右找总是找不到人,终究没能偿了这点心愿。我还想着你一准是要躲着我。谁知道天下间竟然有这样巧合的事,我这都快忘记这事了,忽然咱们就又遇上了一一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来来来,你也端起杯一一好歹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九娘总不能落了我的情面……”
就在他说话这工夫,外面已经乱作一团。棉帘缝中望出去一院的灯笼火把,镣链相碰叮当嘈杂中有人喊“莫让贼子跑掉”,也有人叫“抄后路防贼人跳窗户”,接着就听有人大声喝问“巡街营的人来了没有?”,又听后院门扇吱呀涩响噗噗哒哒的脚步声纷乱,有人高声报说“平原衙门的捕手来的!”
赵九娘现在已经是心如死灰。眼下这个院落已经被四面团团围住,想跑肯定是跑不掉的,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去和燕山提督拼命一一她虽然稍有武艺,寻常两三个男人也近不了身,可要说与手刃活人张的商瞎子性命相搏,她却根本就没有这份胆量。她更没有这份搏杀的心思……罢了,罢了!索性就认命吧!这一天早就该来了!
想到以后再也不用过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她忽然就觉得一阵轻松,刚才跑得无影无踪的力气也忽然回到她僵直的手脚里。她在鼓凳上坐好,伸手抚了抚稍稍有点凌乱的发鬓,又整了整裙袄,也擎起杯,含笑说道:“能得商公如此厚待,我这个平城下薅的小女子也该知足了。一一商公,请!”言罢一仰脖,把半盅酒一饮而尽,翻过手腕朝商成晃了晃碗底。
“九娘子果然是个豪爽人!”商成端着碗大声赞叹道,喝了碗里酒随手把盏朝几案上一丢,抓了眼罩立起身,一笑说道,“那咱们这就走吧。”
“哼!”那个自打商成进屋就一言不发的年轻文士突然发出一声冷笑,“到了这般田地,你觉得你还有几分把握能走得掉?”这人说话时嗓音低沉而带着磁性,不过却绝对不是平常男人说话时那种粗声大气,也不象身子骨纤弱的公子哥儿说话时的那种柔美无力;听起来倒更象是个女人。
商成进屋就没留意过这个年轻人,灯光下随便晃一眼只觉得这个人的眉目五官似乎有点过于清秀,青巾薄衫地虽然是个翩翩佳公子,可总觉得倜傥有余而英气不足。不过他坐下就只顾挖苦调侃九娘子,心思根本就没朝别处想,现在听到这人说话,才知道自己看走了眼一一这哪里是个佳公子,明明就是个女扮男装的假公子!
他忍不住诧异地扭脸仔细打量了这个女公子一眼。修眉,大眼,面庞的轮廓线条很分明,脸上的皮肤也有点粗糙,明显不是个长期呆在家里足不出户的闺秀。怪不得他第一眼没能及时看出这是个女的!他知道,在这个时代里女扮男装是一种很流行的时尚,象陈璞、廖雉、大丫二丫还有陆寄狄栩他们那几个没出嫁的女儿,平时都喜欢作士子打扮,这不仅是家庭地位的象征一一这些女子无一例外都是来自相当有背景的官宦家庭,同时也代表着自己的身份一一全是单身……
女公子端坐在几案边,目光平静而镇定在商成脸上转了一圈又移开,侧耳倾听了一下屋外的东经,嘴角便带起一丝讥诮的笑容,慢悠悠地说道:“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有胆量裹挟民女,真真是拿王法当儿戏!我要是你,现在就该盘算如何熬过过堂时的酷刑和漫漫无期的苦役一一假如你以前没做过什么重案的话。或许你现在就该诚心哀求这位女子,求得她发了善心,肯到了公堂替你说两句好话,说不定还能帮你减罪一等。”
商成知道这是个豪门望族里出来的女子,也就不想和她纠缠,随便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正想解释这其实是个误会,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的九娘子突然一踅身,绕着几案两步就蹿到女公子的背后,一条胳膊揽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手腕一翻,一把寒光烁烁的匕首刀尖就压在她的颈项上。九娘子沙哑着嗓子低声告诫商成:“别乱动!你敢动一下,她就没命!”
这一下异变陡生,别说是一直以为鬼脸膛的商成是穷凶极恶之徒的女公子意想不到,就是一直对九娘子深有戒备的商成也被惊得一怔。等他反应过来,女公子已经成了九娘子手里的人质。
他马上抬起双手表示自己不会妄动,并且说道:“九娘子,别做傻事!”
“你,不许过来!”九娘子的匕首向商成一指,立刻就又缩回去,刃口抵在女公子的下颌底,逼着她昂起头。“退回去!再走一步,你就给她收尸!”
商成只好把迈出去的腿又收回来。他苦笑着坐下来,稍微仰着脸,对站着也比他高不出多少的九娘子说:“何必呢?说起来都是熟人,有事就好好说,你动不动就舞刀弄抢的,这不是伤咱们的感情么?”
九娘子吞了口唾沫,一声都不敢吭。她的人生虽然短暂,见识也不怎么多,可人世间的苦他基本上都吃过,该受的罪她也都受过,再苦再难她都熬过来了,自以为从此天不怕地不怕,谁知道会遭遇到眼前这个煞星人物!拿女公子做人质也是他的无奈之举,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她没胆子在商瞎子面前拼命行险,虽然侥幸得手,可到现在手脚都还在不听话地哆嗦颤抖,贴身的上下小衣都被冷汗浸透,湿溻溻地紧粘在身上难受……
“九娘,听我一句劝,这样做没意思,不如你……”商成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女公子突然双手握着九娘子的一条胳膊一用力,旋及便被九娘子一刀柄砸在肩窝里,双手就软了。她嘴里吸了两口凉气,骤然大声喊道:“外面的人听着!一一我是知礼院右观察、西京赤县副簿、大成宫教授!你们都进来抓贼!”
她这一声喊,不单是外面的人和擒着她的九娘子被吓了一跳,连商成都有点怔忪。他还以为这就是个没事出来瞎胡闹乱逛悠的官宦女子,谁知道这女子竟然还是个官!虽然什么右观察赤县副簿的都是不入流的八品小官,说不定还是没实权的虚职,可这女子能有如此一连串的头衔,显然也是大有来头。
听说屋里还有官员,外面的人不敢再磨蹭了,叮叮咣咣几声响,门也开了窗也碎了,十来个人举着灯笼火把提着腰刀铁尺就忽啦啦地涌进来。借着陡然大亮的灯光一瞧,七八样兵器先把商成围起来,个个嘴里大喊大叫:“贼子!跪下!”、“拿了贼了!”,也有眼尖的机灵人瞧出九娘子的来路不对,立刻出声示警:“不好,有人被贼人胁迫!”……
九娘子厉声喝道:“谁敢进一步,我就让她血溅五步!”
商成皱了皱眉头,不满地说道:“你不能说得清楚点?还血溅五步。要是他们没听懂非得走两步,是你先宰了她,还是让他们剁了我?一一大人们别忙着动手,我有件东西交给你们看。”前两句是对九娘子说的,后一句却是他对周围几个衙役说的。在衙役紧张的目光注视下,他的手慢慢伸进怀里,再掏出来时手里已经握着一块玉。他掂着玉佩上的丝缎带子,把他递给一个看起来象个头领的差人。
那差人嘿然一声冷笑,撇着嘴说:“你这汉子倒是有几分从容气概。可惜了,就凭这一块破石头,你们就想买回自己的命?”他把玉佩颠倒看了几眼,又说,“别做他娘的春秋大梦了。你们敢拿官做质,那就是掉脑袋的事情,别说是块石头,就是十驮金子也救不回你们!”
商成除了苦笑,他还能说什么?他既没带官凭也没携官印,更没穿官袍,连靴子都是平常薄底皮靴,浑身上下除了这块勋田玉佩,再找不出第二样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事了。可有勋田的人家在边镇都不多,在这中原腹地当然就更是极罕见,这些衙门差役说不定连勋田玉佩都没见过,当然不可能相信他的身份。他摇了摇头。没办法,他本来不想惊动地方的,可事情闹到这地步,想不惊动都不成了……他说:“你去把陶……”
“汪头,把那块玉给我看看。”衙役头目背后的一个人突然说。
头目想都没想就把玉佩举到肩膀上,那人伸手就拿过去,凑到灯光下面一看一一顿时“丝”地一声吸了口凉气。他揉了揉眼睛,把玉佩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回,又高举灯笼上上下下审视了商成好几眼,赶紧凑到头目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什么?!”那头目就象被马蜂蛰了一样猛地跳起来,塞回来的玉佩更象块烧红的石炭教他烫得不敢拿捏。他回头盯着那人,吞着声气问:“你,你,你不会看错吧?”那人很笃定地点了点头。头目咽口唾沫,象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样,然后把手里的刀交给旁边人,双手捧着那块才被他称为“破石头”的玉,弯腰走近大喇喇端坐在鼓凳上的商成,恭恭敬敬地奉上玉佩,赔着笑脸说:“这个,这个,这位……”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持有云纹麒麟勋田玉佩的商成。他还从来没见过勋田玉佩,更不可能见过这种代表着三亩勋田的云纹麒麟玉佩,就连刚才那个手下也只是祖上在鄱阳侯家见过云纹狻猊玉佩一一那就已经是侯爵了。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个大汉到底是什么来历。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带着无比的忐忑和崇敬,恭谨而谦卑地等待着商成对他的发落。
“你们都出去。”商成把玉揣回怀里,说,“离远一点,我有事要办。”
衙役头目问都不问他要办的是什么事,转过身马上象赶鸭子一样把人都朝屋外撵,嘴里一叠声地喊:“走走走走走!都出去都出去!全部都出去!”
等衙门公差都退出屋,商成这才问九娘子道:“你想要什么条件才肯放这位……这位女公子?”
“我要你撤消我的海捕文书!”九娘子脱口说道。这东西就象附骨之蛆,让她吃不好睡不香,连做梦都会梦到自己落网的那一刻。停了停,她又有点心虚地说,“可以不可以?”
商成摇了摇头,说:“你也知道这办不到。你换一个条件吧。”
“那,那……你不许,不许追我!”
“这一回不追。”
“这不是做买卖!”九娘子恨声说道,“你不能和我讨价还价!”
商成轻笑一声,说道:“谈判嘛,当然就是慢慢地谈。你提个价,我当然就要还价。你看,你抓的是个八品官,她的价码就不能太高;要是你手里抓的是我,自然可以漫天要价了。”
九娘子犹豫了一下。但是她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还没脱离危险,这时候最怕的就是夜长梦多,于是就说道:“好,那就这一回不追!一一但是我还有条件!”
“你说。”
“我还要钱!”她去南方需要盘缠。
商成掏出荷包,把包里剩的几锭小银都倒在几案上:“你要现钱做路费盘缠,这些应该够了。这是官银,分量轻,容易携带,还可以任意兑换,官府想顺着这条线索抓你也办不到。”
“我还要个身份。要个正式的身份!”
商成忍着笑说:“身份也可以给你。不过,九娘子,看在熟人的情面上,我给你提个醒,我能给你身份,也能攀着这身份发新的海捕文告,到时候你就是走到天边,我也能把你揪出来。”他望着女子,用揶揄调笑的口味问道,“这样的身份,你想要不?”他收起笑容,冷然说,“九娘子,我知道那四颗东珠一定还在你身边,你有这样的东西,还怕买不来一个身份?找个繁华似锦的地方,找贪婪的胡商私下兑上一颗两颗珠子,拿这钱买个身份,再寻个偏僻地方买个庄园,安安心心地去过日子吧。这一回你运气好,下一回你就没这运气了……”
九娘子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没有手里的人质,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掉。她收了匕首,先对女公子说:“这位客人,实在是对不住了。”那女子似乎还有点懵懂,抚摩着自己的颈项没有马上说话,冷冷的目光只是在她和商成之间来回地逡巡打量。九娘子又对商成说:“您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我信得及您。不过,还得请您送我一下,不然我连这院子也出不去。”
九娘子这是在以话相激,商成也不是听不出来。他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只说一句“你跟着我”,就当先迈步向外走。九娘子急忙跟上去。那女公子在屋里朝他的背影深深一揖,轻声说道:“闾右田岫,敬谢先生搭救恩情。请问先生尊姓?”
商成仿佛没有听见女公子的话,脚下停都没停,领着九娘子便穿过一众衙役差人扬长而去……
等他把九娘子送出城再转回驿馆,东方天际已经泛白。他宿夜未归,包坎他们倒也不见得怎么惊慌,根本就没打听他这一晚都去了什么地方又做过些什么事,只是告诉他,陈璞大将军昨天傍晚派人来知会说,邀他今天下午散衙之后到公主府邸去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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