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瞎子!”那老者总算认出眼前,面带惊愕脱口而出就叫了商成的绰号。但是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脸尴尬的神情急忙改口说,“大……燕督,失礼了。”
商成哈哈一笑浑不在意,双手一揖行了个晚辈礼,恭敬地说:“成见过予清公。”
潘涟侧身受了他半礼,虚扶了一下等他直起身,才惊异地问道:“燕……子达是几时来京的?”
商成没答他的话,笑说:“您怎么也回京了?记得前几个月的邸报上说,您不是已经调任江南两路巡察使了么?我当时还遗憾以后就难得有福气喝到您亲手煎熬的清茶了一一想不到居然就在这里遇上您……”他也有点诧异,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邂逅潘涟。虽然他知道京官外委之后磨磨捱捱拖着不去履任的事情也有,可潘涟应该不在此列。别人不情愿及时上任通常都是因为委派的职司不尽人意,不是差事繁重难以讨巧,就是被委派到兵祸连绵的边陲州县,再或者就是被分派到疫瘴横行的广南西南诸地形同发配,因此官员们才会一边尽量拖延行程一边尽力活动,争取能换个好地方好职司;潘涟要去的地方是向来就是“大赵粮仓”、“天下赋税首重”的江南两路,是别人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好地界,广南西南如何能比?再说,潘涟之前就是吏部侍郎,资历深,官箴风评上佳,一路过来又没犯什么大差错,这时间突然外调地方,出任的又是号称巡察使,显然是朝廷要进一步重用他的信号一一等他再回到朝中,至少也是个六部尚书,要不就是御史台三司宪之一……
商成避而不谈进京的缘由,潘涟也没有继续追问,又见商成一副探究的神情,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商成心中的疑惑,一笑摇头说:“子达是在惊疑老夫为什么不‘烟花三月下扬州’吧?”
商成点点头,并没有否认。连自己都能瞧出来潘涟的委派外任不寻常,怎么潘涟自己倒是不急不徐地恍若没事人一样?
“子达想不想知道这其中的关节奥妙?”
商成乐呵呵地说:“只要予清公肯说,我是洗耳恭听。一一您说地方,酒也好茶也好,都算我头上的。”
“子达果然是个爽朗人。这里过去的背街上有座茶坊,还算清净,子达要是没什么急事,倒不妨随老夫过去闲坐半时。”
“予清公有命,我敢推辞?”商成笑道。
……潘涟提的那座茶坊很快就到了。
现在,他们俩坐在二楼的一个雅室里,一面品味着潘涟推荐的上品茶水,一面安静地倾听茶坊的歌伎抚琴。
从进到这间雅室,潘涟就绝口不提自己为什么不离开京城的事,反而热情地给商成介绍这间茶坊里的几种好茶和两样点心,要不就是称赞面前这歌伎的琴艺。商成对茶没什么研究,潘涟提到的《茶经》也只是听说过,所以这茶水好不好根本就说不上来,至于琴艺琴音就更是门外汉,干脆也不做什么评价,只是含笑点头。潘涟一个人自说自话了半天也觉得没趣,最后也就收住了话头,又无心听停,便借着啜茶听曲的机会悄然打量身边的青年将军。刚才街上的光亮昏暗,他其实并没有看清楚商成,如今在这灯火通明之的斗室之中,只见这位大赵立国以来最年青的卫镇提督头戴藏青蜀锦纱软脚幞头,身穿月白苏绸对襟文士袍,凝眉注目似笑非笑地聆听琴韵。又因为他现在坐在几案正中,商成一手抚着膝一臂支端坐于条几右侧的软椅上,他正好觑不到商成毁了的那半张脸,看着柔和光亮里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沉稳和从容,忍不住就在心里暗赞了一声一一好风采!好气度!当年的商瞎子定然也是一位翩翩少年郎!
不知道名字的琴曲弹罢,商成先对歌伎说:“好曲子。谢谢了。”说着掏了锭银子放在条几上,又对歌伎还有墙角的两个婢女说,“我们有点话要说,你们先下去,要添茶水点心的话,我会叫你们。”等三个女子出去,他这才转过头对一脸深沉的潘涟说,“予清公肯定又要笑话我坏行市了……”
“唔?”有点走神的潘涟其实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更没听清楚商成的话,支吾了一声才问道,“子达方才说什么?”
商成笑说:“香茶已献,梵音已逝,予清公的故事……”接着就咂舌不语。
“我哪里有什么故事,不过是茶虫上来,正好叨扰子达一杯滚水。”
商成一楞,随即哈哈大笑:“年前燕山勘察时,予清公在公务上从来都是端肃不苟言笑,我还直当您是位淳方长者。后来陆伯符和狄巡察都说您其实是位奇思妙趣之人,我一直不相信。如今我信了,您果然是有趣之人一一我从来就只听说过有酒虫,茶虫还是第一次……哈哈,茶虫,茶虫,妙,真正是妙……”
潘涟陪着他干笑了两声,问:“陆狄两位大人,他们还好吧?如今是不是还在随时随地地起争执?”
说起自己这两位下属,商成就一个劲地叹气摇头:“您不是不知道他们的事。也不知道他们上辈子到底是结了什么怨,平时还好,可只要一谈到正事,不是互相攻讦就是互相拆台。唉,要是他们俩能不吵不闹,我这个提督都能多活两年。要是有机会,您也帮我劝劝他们。”他知道,潘涟是陆寄的同乡,又曾经做过狄栩的上司,和这两个人的私交都不错,所以才有这样一说。
潘涟苦笑了一下,说:“就今晚这一壶茶水的情分,我也是要帮子达一把的。不过眼下怕是不行,只能留待他日了。”
商成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端起茶盏。潘涟领了外委却至今滞留在京师,肯定是有原因的;若是朝廷收回了前命,那潘涟就该继续做他的右侍郎,可偏偏前几日在宰相公廨的绝密会议上又没看见这位吏部三号人物,这显然不正常。再联想到六部里的人事调整,早前在燕山有过交道的兵部侍郎曹章也不知去向,稍加思索他就知道这事不简单,因收了笑容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